西蛮余三部使臣纷纷向晔朝皇帝呈上各部首领的表文，言辞谦卑至极，几乎是跪地指天表示愿恪守臣道，以求晔朝庇护。
而乌格兰朵被皇帝单独召见后不仅没有再回到驿馆，宫里还来了人，将她的弟弟乌图也带走了。
甘托热扎孝敬了一个金瓜子向来驿馆拿人的宫人求问，那宫人一脸鄙夷只道:“拎不清身份的婢子！还当自己是公主，竟然觍颜求赐婚。”
甘托热扎又问:“求赐何人？”
宫人白眼一翻，鼻子里一声“哼”，“清泓大人，要知道他可是陛下的青梅竹马。她一个亡国奴，竟然这般恬不知耻！”
乌格兰朵已经不是蛮族的公主，是亡国的俘虏，没有人会去管她境遇如何，相反这是甘托热扎非常乐意见到的结果，可“亡国奴”一词如剑贯心，令他一瞬间激愤难抑，甩脸走人。
两日后，宫中有赐宴。余三部使者坐于上台，各是一副办好差事的轻松，对面而坐的是云玉衍和陆哲翰两位丞相。甘托热扎和乌格兰朵的席位则在下方席末，同席首的则是护使节团来津安都城的那些骁骑将。
戌时，皇帝正装入座，受众人拜礼山呼。清泓一身御前影卫服制，端立皇帝身后，肃穆挺拔。这样的宴席，见兵刃是失客，侍卫戍卫在外围，所以清泓也未有佩剑。
鼓乐齐鸣，歌舞轮番，渐渐暖场，再接着各使节纷纷敬酒，气氛热烈非常。
酒过三巡，皇帝似是微醺，每到歌舞演罢都拍掌叫好，众人也跟着响应热情。西疆男女皆能歌善舞，表演自是不会少。蛮族舞乐与晔朝舞乐大是不同，皇帝和臣工们皆是全神贯注静听细赏，皇帝许是真高兴，或是真醉了，连连命人行赏。
“朕初次见这异族舞蹈，实在是……”皇帝从宝座上起身，身形微晃，身后的清泓即刻上前搀扶，却被皇帝甩袖命退，她执起酒盏，赞了一声“美哉！”将酒一饮而尽。
使节们立即纷纷执酒起身，口中谦言，伏了伏身，将酒敬饮。
皇帝见使节们皆满饮杯酒，道了一声“好”，使节们又纷纷致谢陛下，一团宾主尽欢的喜气。皇帝两眼迷离，不得不眯起眼睛扫视了全场，似在寻人，但终是没有找见，便道：“克兰沁的那个……小姐呢？”
全场寂静，鸦雀无声。
片刻后，乌格兰朵从席末起身，远远地朝皇帝福了福身，“奴家，在此。”
皇帝伸手指向舞台，命道：“为朕跳一曲。”
余三部使节纷纷垂首敛目，屏住呼吸。这是皇帝要告诉他们，克兰沁已是晔朝疆土，克兰沁的王族也已经是她晔朝之奴。
西蛮的王族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受子民如神般敬仰供奉，这样的事情只有大汗天父可以要求和命令，可国破家毁，他们已是亡国之奴。
“是。”乌格兰朵领命——
突然！一旁的甘托热扎起了身，“陛下！”他向皇帝行了礼，“我愿意为乌格兰朵击鼓伴奏。”
“哦？”皇帝一听，高兴得笑逐颜开连连称好，“那便静待欣赏你二人的表演了。”说罢，持盏又接了宫人倒的酒，对着席下一众骠骑将遥敬，一饮而尽。
少顷，乌格兰朵立于圆台中心，甘托热扎在一旁的乐班台上，这乐台上摆放着十三面鼓，每一面鼓大小不一，或轻或重。甘托热扎手握鼓槌，心底一声冷嘲，一抹轻蔑之色在他眼眸处闪现，手中鼓槌一转，猛地一敲——
咚！
沉重的，如惊雷的一响，震撼了所有人。全场寂静，只余袅袅鼓音。
咚！
又是一声。
咚！咚！咚！
紧接着三声相环直穿耳膜，直击胸腔。 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乐台。
咚——
这一声既沉重又冗长，长到直抵灵魂深处。
咚——
兵戈扰攘，鲜血长溅。银光乍现，声嘶哀鸣。
咚——
血染黄沙，尸骨满堆。亡魂哀嚎，天地不留。
咚咚咚——
这一声声一阵阵，是战马嘶鸣，是沙场血腥，是亡魂呐喊，是胜者欢歌。
所有人的心，随鼓声而动，一身血热翻涌。瑾倪却热泪盈眶，双手颤抖不止。
鼓声止，场内静籁。震撼无极！所有人的心嗵嗵嗵地跳，所有的视线都看向甘托热扎，根本无人注意到乌格兰朵刚才没有动一下。
甘托热扎走到圆台中，站在乌格兰朵身边，向高台之上的皇帝陛下俯身致意。像没人注意方才乌格兰朵没有跳舞，也没有人见到他低头俯身之时，翘起的嘴角。
瑾倪离座，缓缓步下台阶。满面潮红，不知是因为饮酒还是激愤，她双手握成拳藏在袖中。她目光坚定，脚步沉稳，声音亦是铿锵：“我大晔固稳西疆已有一百五十余载，尔等蛮族屡犯我西域疆土！明启三年，我大晔挥军定西，时年八月吴格卜一役，我晔军战败，损兵两万四千七百七十二人。景元元年三月呼合密一役，我晔军战败，损兵一万四千六百二十四人。景元三年四月甲布努一役，我晔军战败，损兵两万两千一百一十七人。”
皇帝每一次述说，从西疆阵前回来的那些骠骑兵热泪又加一分。
“此三次大败，我晔军共损兵将六万一千五百一十三人。你可知，这六万一千五百一十三人都是何人？”说话间，瑾倪已经走入圆台慢慢朝甘托热扎走去。四名御前影卫已经赶到她身边去护卫。
两人之间虽仍有半丈之远，却仿佛有一股强大的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还有一股寒意，似乎已将地面冻结，从脚底侵上的寒冷。甘托热扎不禁全身冷战。
瑾倪终是在离他一臂处立定，她怀恶怒极地瞪着他，喝道：“那六万一千五百一十三人都是朕的叔伯兄弟！”
晔朝众人臣人人巨颤，敬畏地望向皇帝陛下。
瑾倪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愤怒，语速如发箭，迅快至极：“此三次战役，你们西蛮营中烈鼓喧鸣篝火漫天，酒宴大张庆祝你们的胜利，杀俘取乐满奏这鏖战凯旋之曲！今日你在我大晔皇宫之中竟还敢敲奏此曲，是要辱朕这晔朝之君？或亦是辱朕这为国阵亡的六万一千五百一十三位叔伯兄弟？”
甘托热扎双膝一软，跪下了下，“奴……”——
只听一声利剑出鞘的嗡鸣，寒光一闪，一声肢离之响——只见一断臂在圆台上滚转，鲜血淋淋。
“啊！！！”甘托热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左臂被斩断，鲜血如注。慌忙用右手捂住断肢处，脸色煞白，惨叫不已。
众人这也才反应过来，纷纷掩住口鼻，生恐出声惹祸。
不到一刻之前，这宴场上还是歌舞之声，可此时尽只有凄厉哀嚎。氛围凝固冻结，无人屏息，不敢喘气。
瑾倪斜睨一眼，一声冷哼。将手一伸，身旁的御前影卫立即接过那把剑。瑾倪又瞟了一眼乌格兰朵，她虽然是站立着的，可身抖如筛，同样脸色惨白。
瑾倪转身，拾级而上。身姿挺拔，如天人似仙神。众人齐齐拜倒，山呼“恭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在臣工感佩激昂以及西蛮使节们诚惶诚恐中，皇帝愤然离开了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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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即位起，宫中从未见此类血腥之事。现在回想起来，宫人们都不免心悸后怕，一个颤颤巍巍。
瑾倪也是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倒不是害怕，而是激愤。
“陛下。”清泓轻唤一声，伸手握住她发抖的右拳。
如噩梦时被旁人的一声唤醒。
瑾倪停定脚步，一脸心痛和后怕交织。眼中噙雾，须臾便化做滴水，“我……”
“嘘！”清泓制止了她。轻柔地抚过她的另一只手，“保家卫国是兵将天职。与民安定太平是君主天职。”
只是短短两句，却深深定静瑾倪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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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坐上马车开始，云玉衍便对着云清致夸赞了陛下一路。
今夜宴席上的“骇人”之事，却是陛下英明安布。原本余三部的进贡回礼虽然被陛下裁勒些许但也已是大恩典，偏偏他们还颇有不满，哼！这下看他们还能接多少回礼。
“陛下这是帮了礼部大忙了。蔡尚书明儿见了陛下，是该好好叩头。”云清致附和了一句，见父亲一脸掩不住的欣慰自豪，忍不住戏谑:“父亲您看我们这些个儿子都没这么自豪过。”
“你们什么时候干过让为父自豪的漂亮事了吗？”云玉衍不仅回嘴，还甩了一记白眼。
“……” 这憋吃的，云清致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自讨没趣！
云向宁早已焦急地等在了门口，一见到父亲的马车便下阶去迎。
云清致先下的马车，一见到云向宁便蹙眉，问道:“四弟怎么还没睡？”
云向宁却略过了他，望向后面的父亲，急切道:“陛下可好？听闻宴席上出了事？”
云玉衍和云清致同款凝眉，齐声问:“你怎么知道？”
“阿泽出府办事，在街上遇到从宫中出来的骠骑兵，他们说着‘陛下砍了谁的手臂’什么的。”云向宁小脸煞白，他也能执箭搭弓，但也只是射射呆靶，可卸人手臂这样的事情，他想都不敢想。“父亲，究竟是出了什么事？陛下可还好？”
云玉衍看着他一脸焦急，心中不觉欣喜，正要宽慰他，却听见有快马急蹄朝这边奔来——
很快，一身着影卫服制的武者勒停下马，对云玉衍抱拳行礼，道:“陛下召右相即刻进宫。”
云清致反应极快，“此时？”
“正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