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六月，扎木城一座客栈内。

屋内青烟袅袅，外面阳光灿烂，赵琴阑托着腮临窗而站，百无聊赖地看着天空中翱翔的一只秃鹫。那只大鸟张开翅膀在城中一处上空盘旋，几息之后一个俯冲，遁入城中建筑内不见踪影。

“嗯？”赵琴阑抽了抽鼻子，往后一看，公子耿离正缓缓引燃香炉中的香料，淡淡的烟雾从兽型的香炉里逸散出来，染上了两人的衣袂，也渐渐氤氲了赵琴阑的双眸。

“这是‘雾隐’?”赵琴阑伸手在鼻端扇了扇，随即肯定地说，“这就是‘雾隐’香无疑了，我房中最爱点此香，常年不断，这味道我断然不会闻错。”

微笑着看了赵琴阑一眼，公子耿离点点头，“小姐猜的不错。”

“你并不经常点燃此香吧。”赵琴阑懒懒地倚着窗口，心情愉悦地随口说道：“这香沾之几日不散，而我并不经常在你身上闻到这味道。”

公子耿离闻言，手腕微微一抖，将手中的茶水溅出来几滴，随即抬头笑道：“并不经常点，只有有贵客来访时才用得上。”他递给赵琴阑一杯茶，指尖有意无意地掠过赵琴阑的手背，指腹的温度微烫，灼得她微微一颤，心间涌起一股淡淡的欢喜。

“是吗？”赵琴阑双手捧着茶杯，转过头不敢看耿离，忽的生起一点害羞来。她低语，“总觉得在什么地方也闻到过这香，能在这极北之地问道来自漓城的香味，倒真是一种享受了。”

“小姐已经离家许久，若是想家了，也是人之常情。”公子耿离柔声劝慰，“天下总是没有什么地方比得上故乡的，若是小姐的事办完了，便早些回家吧。”

“回家啊...”赵琴阑再次将目光转向窗外，看向那苍茫而不知何处的远方，喃喃道：“只要再等几日，故衣姨娘已经前往姜城，此刻恐怕已经夺回了姜城，只要等三万大军与前锋七万人前后夹击之势一成型，我在扎木的日子便也接近尾声了吧。”

“哦？既然姨娘已经走了，小姐为何还在此处滞留？”公子耿离微微皱眉，“战事一起，只怕扎木城会不太平，如今李容扣留了李淼，如今扎木城的水也深得很。你若是继续留在这儿，恐怕会有危险。”

“我还有事情没有做完呢，现在还不能走，何况我的位置没人知道，就算要走也没人拦得住我，我不怕。”赵琴阑甜甜地回答道，“离哥哥你不必担心我。”她说着，瘪了瘪嘴，“李容那个混蛋...”

等等...一提到李容，赵琴阑立刻反应过来，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叮。”她将那送到嘴边的茶杯放到桌面上，随即用奇异的眼神看着公子耿离，语调低沉，“李容一直压着消息，如今城中的百姓多半不知道李淼在扎木城中，更别说知道这次的政变，李容并不想在李淼归服他之前过多的张扬——离哥哥你，你怎么会知道？”

“...”公子耿离回望她，脸上的神情依然镇定，甚至于有一点的无辜，但他并没有言语。他拂了拂自己的衣衫，施施然在赵琴阑面前稳稳地坐下，只是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见他如此反应，赵琴阑这些日子在勾心斗角中锻炼出来的敏感神经一下子便崩的死紧，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做出太多过分的猜想，但是已经形成的怀疑心态已经先一步在她脑海里罗列出多条可能，而不管是哪一条都让她不敢去相信...

难道...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她不可置信地前进了一步，轻微地摇着头，以一种自我否定的语气继续说道：“是我说的么？是我什么时候说漏嘴跟你说的吧？我知道我喜欢碎碎念，不小心把这些事情讲出来也是可能的...”她说到最后，几乎有一点哀求的意味，“你说啊，是不是我告诉你的？你又跟这些人没什么关联，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赵小姐，请您冷静。”公子耿离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与赵琴阑间越来越近的距离，他那双一直以来充盈着柔情的眸子里开始泛起了冰冽的涟漪，而这样显得有些疏离的神情明显地刺激了赵琴阑，让她更加激动。

“冷静什么？”她讥诮地抬头，下巴扬起一个骄傲的弧度，“我有什么可冷静的，我最爱的男人在我面前支支吾吾，你凭什么让我冷静？！我一点都不想冷静！”

她看了看四周，一挥手将那杯茶摔了出去，噼啪一声茶杯碎了个四分五裂，溅起的茶水正好洒在香炉上，将那燃着的香扑灭了，室内蓦然陷入一片寂静。

随即，赵琴阑的目光胶着在那香炉上，一幕情景忽然在她脑海里出现，那晚李淼醉酒...李淼扑到她身上，身上传来的味道便是这种漓城才有的“雾隐”香，这种自己绝对不会闻错，且沾之几日不散的味道...当时自己便怀疑过，绝对有什么人私下会见过李淼...

她盯着那香良久，脸上的神情也渐渐变得灰败，乃至瞬息之间便如同鲜花枯萎，透出一丝沉沉死气来。

“小姐...”他眉间泛起不忍的神色，柔声道：“是我失言，忘记隐瞒自己知情这件事，本想瞒着小姐，让小姐高兴的。”

“高兴？”赵琴阑转动了一下眼珠，随即目光如利箭一般直指公子耿离，“高兴什么？高兴被你骗得死死的？还是高兴我最爱的人竟然还与李淼私下有接触，甚至对这个混乱的局势了解得如此深入？”

她狠狠咬了下嘴唇，终于找回一点理智，接着深深呼吸了一下，这才继续说道：“离哥哥，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个游历四方的书生，是游离在这些权势争斗之外的人。”

“小姐此言差矣，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些话，堂堂七尺男儿，哪有对权势不动心的呢？”公子耿离微微笑道，“拜相封侯，谁又能拒绝呢？”

“可是...”赵琴阑一颤，神色凄迷，她挣扎着说：“你上辈子跟我说过，你不是贪慕权势的人...”

“上辈子？”公子耿离啼笑皆非，“我不信因果轮回，更不信神佛鬼怪，小姐，莫非你还记得上辈子的事，而且上辈子也见过我？那我也是耿离么？小姐依然是赵琴阑？”

“是啊...我依然是赵琴阑，而你，我却不知道你是不是我的离哥哥了...”赵琴阑看着他熟悉的如玉脸庞，看着他依然完美无缺的表情，他依然是风姿卓然的翩翩公子，依然是那个让自己魂牵梦萦的公子耿离啊，怎么会呢，怎么会忽然，就变得一点都不像他了？

“那我是谁呢？”公子耿离兴趣盎然，他连问几句，“小姐你既然上辈子便见过我，为何会不知道我是李淼的人呢？又怎么会相信我是个好人呢？莫非上辈子我真的是个好人，没有对小姐做什么过分的事？”

“求你...”赵琴阑闭上眼睛，感到眼眶干涩，她竟然连眼泪都流不出一滴，巨大的恐惧一瞬间攥紧了她的心，让她哆哆嗦嗦着几乎说不出话，两腿一软，她便扶着窗沿跌倒在地，“求你...别说了...”

怜悯地看着跌倒在地的赵琴阑，公子耿离的脸上几乎浮起一丝不忍，他试图向她伸出一只手，但却被她狠狠地打开。她抬起头，那双曾经流光溢彩的圆圆杏眼里露出令人疼惜的惊惧，这眼神让习惯了她仰慕目光的公子耿离微微一愣。接着她勉力牵动脸上的肌肉，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这么说...你...一直是李淼的人？”

“自始至终，我都为他办事，只是在漓城将你弄丢，后来花了好大功夫才再次找到你。”耿离叹气，“我的运气不错，本来是回姜城向李淼告罪，没想到又遇到你，那时我便感觉到你不简单，没想到你竟然真的是赵琴阑，我真是幸运得很。”

“那，你将古玉送我，也是因为觉得我身上有利可图？”

“那倒不是，本来就是用来引诱你上钩的筹码，在漓城没送出去，便是废物，送予谁都没什么区别。那时见你快死了，我倒是真不知道你便是赵琴阑。”公子耿离微笑，“只是想着将死之人，配一块死物，倒是相称。”

“山苏呢...她也是你的人吧...”

忽然听到这个名字，公子耿离一愣，这才展开自己的折扇，微微扇了扇，笑道：“多亏了她从你那儿逃出来，找到在扎木城的我，我这才知道你的身份。”

“她那么爱你...”

“哈哈哈...”公子闻言耿离大笑，“你不是也爱我？可见世间的爱真是好用，李淼爱你，为你差点丢了云州，你爱我，却让我抓住了这绝佳的机会，重新得到了李淼的重用。你知道么，在漓城没能见到你，李淼可是差点将我弃之不用，那我便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还有一句话...”赵琴阑呼吸渐弱，一路问到这儿，心越来越冷，她感觉自己的神思都渐渐恍惚起来，甚至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但她依然强撑着，小心翼翼地，乞求一般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爱不爱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