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一顺着文池的指向看了看桌子上的酒。

他今天带着没睡够觉的暴躁来的，刚才服务生给他上酒的时候他并没有注意看，反而是专心致志地在空地上转来转去的——文池那家伙就喜欢摆谱，他这里的东西，大件小件，碰一下都不一定是几位数的贵重。

阿一以往来的时候，还经常被委婉地告诫最好不要损坏某样东西，这种告诫大多时候来自文池，还有几次是来自服务生。

就他文池这有好东西，他韩一一个没见过世面的粗人，碰不起只好躲远点了。

直到现在，阿一才正色看那瓶酒，可是这一次的酒依然不是阿一熟悉的透明液体，酒瓶是很常见的宽底细口，瓶身呈黑色，至于标签上的字——看起来不像是英文。

阿一连英文都只是一知半解。

所以说，这一瓶酒又是“不知道值几位数”的贵重咯？

阿一撇了撇嘴，说：“你这里的酒，总是很多麻烦。这次又是要怎么喝的？能用嘴喝吗？”

用嘴喝，这简直是他们两人上一次唇枪舌战的一个段子。文池只不过稍微提醒一下阿一把拉菲当矿泉水那样牛饮的方式，阿一当时就火力全开的嘲讽起来。

文池听到阿一的话，也知道他是在嘲讽上次的那瓶拉菲，笑了笑，说：“只要是大哥你来，想怎么喝都可以。”

阿一又轻哼了一声，说：“不过是一瓶酒，都能让你搞出这么多花样，也不嫌矫情。”

文池面对阿一的冷脸早就习以为常，依然好脾气地笑着，说：“是，大哥说的没错，是我这里太麻烦了。所以现在，请大哥想怎么喝就怎么喝，喝得开心就好。”

阿一看文池拿起酒杯，又劈手夺了过来，自己把那瓶酒打开，把瓶口凑近了酒杯，轻轻晃着，却不让液体洒出来，阿一看着文池，道：“那我就……随便喝了？”

“当然可以。”

文池笑了笑，眼看着阿一十分直接地把酒瓶倾斜，酒红色的液体“哗哗”地流入酒杯，瞬间就装满了杯子。

阿一给自己倒满了酒，却也没有归还酒瓶的打算，他晃了晃手里的酒瓶，看着文池问：“你也来点？”

文池的眉眼、唇角都盈满了笑意，他点了点头，看着阿一动作大大咧咧地给自己的杯子里也倒满了酒，然后从容地接过酒杯，笑道：“大哥看起来，很有喝酒的兴致啊。”

阿一说：“我是觉得……这酒可以喝慢点，兴致慢慢地就来了。”

“哦？”文池疑惑道：“大哥你刚才不是还着急走吗？”

阿一端着酒杯喝了一大口酒，说：“你不是要跟我这交代事情吗？一时半会儿说的完？”

……所以说，在某些方面，阿一又机智得不得了。

文池微垂下头，闷声笑了两声，说：“是，一时半会儿说不完，那么大哥就多留一会儿，顺便尝尝这种酒吧。”他说完，抬起酒杯，看着阿一又是一阵笑意，然后学着阿一的样子，仰头灌了一大口。

阿一说：“尝是早就尝了，可是喝起来到底有什么意思？我看你们一拿出这种酒，又是不一样的杯子、又是不一样的喝法，连嘴都不敢大张了，哪儿有我们的二锅头喝着带劲。”

文池撑不住地抿唇笑着。他其实能理解阿一的这种看法。

文池来到北市之前，只是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的一个小角色，初初见识上流社会的作风时，他比阿一更加不适应。虽然这种不适应只表现在心里。

算下来，干他们这行的，心思简单、又快人快语的其实很难在道上立足。阿一比起他，或者陈升，算起来都要幸运得多。他在年纪尚轻的时候结识了梁哲昱，从此跟在那人身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被梁哲昱很好地保护起来，保留了自己的一份纯真，更保全了难得的那份心灵的自在。

而换作文池呢？由社会底层一个摸爬滚打的小角色，最擅长的是探囊取物、还有敏锐地嗅到危险、及时跑路本能，又渐渐长成现在这样，一个高级娱乐会所的负责人，一个出入上流社会的、结交权贵的文老板。

有时候文池清静下来，偶然地想到此间，也会有所感触。梁哲昱这个人的眼光也太过独到了，谁能想到一个混混出身的人，能摇身一变成为现在优雅高傲的姿态？

阿一看文池抿着嘴笑，还是明显地憋笑，难免要认为自己不受对方的待见，又或者他已经在不自觉间又受到了对方的嘲讽和蔑视，阿一看着文池的眼神依然不屑。

这人就会做样子摆谱！

文池接收到阿一不善的眼神，努力收敛了笑意，说：“大哥别误会，我只是想到了过往的旧事……就会觉得，大哥说的很有道理。”

说起文池的旧事，阿一难免又想到他们与文池的相识，也就是他阿一颜面扫地，他的脸色顿时有点难看——虽然只有梁哲昱敢取笑他两声，而且梁哲昱那里早就把这一页翻了篇，时过境迁，他们一直在向前走，可是阿一这怎么也忘不掉自己曾经被一个小偷屡次得手。

阿一自己也想过，为什么偏偏就记了这个仇呢？明明他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啊。

最后阿一自己又琢磨出了结论——一定是因为文池后来也跟着梁哲昱，跟自己一直有接触的缘故。文池到北市的这几年，把自己两面三刀的小人作风发挥得淋漓尽致，就算没有两人初识时结下的梁子，他阿一也不会待见这种人的！

说来说去，阿一也忽略了，圈子里像他这样直肠子的二愣子其实真心不多，他的哥们、手下那么多，谁还没揣点弯弯肠子，他就是不考虑或许是那人是文池、而不是别人呢？

文池注意到阿一的脸色，也知道他一直记恨着自己当初让他颜面大失，就不再提那茬，解释道：“我想起当年还在临市的时候，有一个跟我关系很好的弟弟……他说过跟你那句差不多的话。”

阿一随口问道：“什么话？”

文池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美好的事物，脸上浮现出一种憧憬的安逸的笑容，说：“他说——不知道这种酒喝起来有什么意思，没用的动作一大堆，喝到嘴里又只能抿一口……哪儿有二锅头好喝？”

阿一一声“嗨呀”，伸手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膝盖，说：“说得太对了！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哎？不对啊。”阿一眨着眼睛，不解地看向文池：“你以前在临市……那种环境，也有这样价位的酒来喝吗？”

阿一没有细说“那种环境”，但其实两人都明白。最初梁哲昱一行和文池认识的时候，文池的处境非常糟糕，他跟的那个区域的老大为人暴戾又蛮横，对待手下的人并不好，那人仗着有人关照，在那个区域、甚至临区都横行霸道，别区的老大忌惮他背后的人，也不想惹事，那个老大行事不算太过，有时候抢一抢“生意”或者资源，数额不算大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而跟着那位老大的，像文池和别的一干混子，“保证金”交不够的，或者某天的哪个动作、哪个穿戴让老大看不顺眼的，一顿毒打已经算是轻的。

文池当时辛苦“赚”来的钱，能落进自己口袋的少之又少，身上还有大大小小、或轻或重的伤痕，日子十分难捱。

阿一现在挑起话头来，固然是表达自己的疑问需要强调的，初次之外也不细说，他不愿意揭人伤疤，即使那个人是他格外看不顺眼的文池。

文池知道阿一指的是什么，摇了摇头说：“不是那个地方。在刘老大接手那个区之前，我们的老大，其实人很好……那时候，组织里的氛围也很好，虽然称不上能为谁肝脑涂地，但彼此之间也是很讲义气的。在那里，我有个很要好的弟弟，有一次老大意外得到了一瓶红酒，看起来挺气派的样子，也分会给几个兄弟一起尝尝鲜。”

“哦？那看来你的那位老大，为人确实不错啊。”阿一说。

他们所见的掌权者固然有待人友善的，比如梁哲昱，从来不亏待自己人，但更多的却是自私冷酷到极致，除了自己，丝毫不顾及手下的。

原来文池在刘老大之前，跟的那个人还不错啊。

文池点点头：“是的，老大是个很讲义气的人，他就是喜欢那句……很俗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说来容易，真正到了事上，面对着利益或者危机，两侧却是不同姓无亲缘、只是生硬地凑在一起讨生活的“兄弟”，还有几个人能做到这八个字？

阿一说：“那你说的那位‘弟弟’……”

“哦，他叫小豪。他没有姓氏，小时候是跟着孤儿院的院长姓的，可是那个院长对人也算不上好，他从孤儿院逃出来之后就舍弃了那人的姓氏，只说自己叫小豪。后来……小豪要认我做哥哥，说愿意跟着我的姓。”文池说着，“噗哧”轻笑了一声，脸上带着温软又宠溺的表情：“文豪……大字都不认识几个的人，他还好意思逢人就介绍说自己叫文豪。”

在刘老大接管地盘之前的老大，还有那时相处得和睦的兄弟，还有很要好的“弟弟”……说起来这样的美好，但阿一联想到后来他们遇到文池时所见的处境，已经不自觉地就给他打上了“悲剧”的标签。

大概“后来”，真的不怎么美好吧。阿一这样想着，有些小心地觑着文池，没有说话。

大概是看出了阿一眼中的疑问又带着谨慎，文池脸上的喜悦渐渐收敛了，取而代之的又是文老板的那副标准微笑，文池说：“大哥，你想问后来吗？刘老大空降，霸占了那个区，老大稍微表现出一点抵抗的情绪，就被刘老大背后的人暗中处置了。”

果然是这样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