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是绿渥，见她进来，钟上元问道:“你可是有法子？”

绿渥缓缓进来，摇头道:“此事若不是元神真人也无法做得，只这事对他也无有多大影响，无非是对琅庭有了种莫名熟悉之感罢了。”

她今日仍旧是穿了一身湖水绿的长裙，鬓角别了一朵粉色茶花，清新之中不失娇艳，让人眼前一亮。

王宁钧一时看得入神，却是忘了说话。

钟上元轻咳了两声，他这才回过神来，不觉有些赧然。

钟上元向王宁钧道：“这是我侍女绿渥。”又向绿渥道：“这位是不缺道友，前番我在水府之中能安然无恙还要多亏了他的扶持。”

绿渥听罢向王宁钧福身一礼:“多谢道长。”

王宁钧见钟上元带绿渥不像是普通的侍女，倒像是幕僚多一点。他不敢怠慢，起身回礼见过，但已不复刚才拘谨。

只是略说了几句话，王宁钧便起身告辞。

钟上元亲自送他出了门，两人一路行到门口，恰好见尤府的大管家捧了一个盒子站在门口与春生说着话。

大管家见了钟上元和王宁钧，立时笑道：“法师近来无恙？我家小公子托老奴给法师送来一件东西，说是法师或许用得到。”

王宁钧瞥了一眼那盒子，道：“今日便不打扰了，你若是寻我，到老梅街王府来。”言罢不等钟上元答话，抬脚便走。

大管家将盒子递给一旁的春生，问道：“法师和灵台郎很熟么？前些日子灵台郎一直不知所踪，郡守也是昨日才知道王大人回来了，不曾想王大人今日便来了法师这里。”

钟上元反问道：“灵台郎？”

大管家反倒是被钟上元问住了，很是惊愕：“法师不知么？王大人是博陵郡的灵台郎，正六品的官职，负责的就是那些邪物和修道人的事情。若非前些日子王大人不在，郡守大人也不会为了府中那邪尸焦头烂额。”

钟上元笑道：“我还不曾问宁钧这些事情，不是你相告，我还被这个泼赖瞒在鼓里。”

大管家便知道自己说漏嘴，他忙道：“老奴就是管不住这张嘴，法师可别同王大人说起。”

钟上元打趣道：“我倒还要多谢您将这事告诉我呢，否则我还不知怎么找他算账。”言罢他又问了问府上的人可还好之类的闲话，却得知今明日右相要在城外雩风台选拔士子推荐去龙泉书院进修。

送走了管家，钟上元一面走一面将那盒子打开。

盒子中装的是一封举荐信，钟上元看过一遍，其中内容正是向郡守袁心斋举荐钟上元去博陵司天台任职。

钟上元竟不知如何作想了，他实在怕尤端己认出自己，但他一看到举荐信上盖着尤平章的私章就心里有火，当初沛国公府抄家问斩时他身为右相，不知劝阻，由着昏君肆意妄为，现如今认出自己身份，又转头来施舍怜悯。

虽然是好意，但实在让人意难平。

他回正厅时仍旧有些余气在，绿渥也不问他是为了何事，只是道：“马上就是谷雨了，再过些时候就要入夏，妾以为，明日神君不若带着羽真出去走走看看。”

钟上元缓了口气，点头道：“这主意不错，不如大家一同去，方才我听说明日右相在雩风台选拔弟子，雩风台那边有芹溪和飞波湖，现如今风景该是如画。”

他一起意，这事就这样安排下去了。

钟上元翌日大早便自定中醒转，他不仅是为了去雩风台，他自玄宁道君遗留的手札中知道，玄宁真人有位记名弟子在飞波湖畔立了一座苍柳观，他倒是很想去看看。

只是方出了外间门，还不曾上马车，钟上元便见前后一连三辆马车辚辚从自家府邸门前而过，马蹄哒哒声中参杂着的女眷低语和笑声映衬着暮春清晨的潺潺日光，倒让他心中烦恼扫去不少。

等他们到了雩风台时，雩风台四周已是停了一溜儿的马车。

这处雩风台，还是前朝大虞所建，到如今翻修许多次，虽不高却很广，此时上面已是站了好些人了。

钟上元几人一同上去，站在雩风台上眺目望去，便能看到紧挨着雩风台的芹溪和不远处掩映在浓绿翠柳中一片碧浪摇曳的飞波湖。

清风抚襟，正是让人神清气爽。

雩风台正中另有一处带亭的高台，上面已是摆好了桌椅，除了一个玄衣老者端坐在那里，旁边站着穿了一身白色直裰的尤端己，另外还有四人穿着同色的斓衫，很是恭敬的垂手站在老者身后。

那老者想来就是尤平章了。

钟上元只见尤端己轻声说了一句时辰到了，尤平章便高声喊道：“各位静一静！”

一时间，原本低声窃语汇成的嘈杂隐去，雩风台也安静下来。

尤平章见静了下来，抚须笑道：“众位今次来次，多是听闻老朽在这选拔弟子，既如此，老朽也不说什么废话，若有想要一试者，可与我身后这几位弟子比试。”

他话刚说完，下面的人群中已经是开始窃窃私语了。

右相收徒，自然不是普通事，且不说右相在朝堂之上的影响力，即便是如今右相致仕，博陵尤氏中也是人才辈出，那可是声望不在当初博陵钟氏之下的豪门望族。

待这些私语声渐渐消失，尤平章这才道：“今日随老朽来的四位弟子都是自龙泉书院而来，他们四位所持题目依次是物用、有无、不争大争、天命四题，还请诸君上台。”

龙泉书院乃是大崇两大书院之一，能够入读龙泉书院的，十有八九都有一颗通明心。

钟上元以堪气之法看去，那四人胸中一片明光。

钟上元略一侧目，往尤平章身上看去，却见一道明光倏忽腾起，化作一只奔马往自己奔来，那一霎时，钟上元只觉眼前一片白茫茫，周围一切都看不清了。

钟上元此刻心中万分后悔，只怪自己疏忽大意，原来以前叔祖叮嘱他“地仙大儒，不得允准，不可卜测其事，不可直呼其名，不可直视其人”不是唬他的。

他只觉自己眼中泪水往下掉个不停，忙侧头用袖子擦拭，好在不多时那不可视物的后果便消失了。

想来尤平章只是给了个警告。

钟上元微微侧头看向羽真他们，却恰好碰到绿渥也是侧头看来，且绿渥面上含笑，似乎正是在笑他。

目光游移开，他清咳两声，故作无事，却听的羽真小声同绿渥道：“绿渥姐姐，公子方才怎的哭了？”

绿渥强忍住笑道：“无事，方才他被风沙迷了眼。”

羽真只是哦了一声，又接着往台上看去。

此刻已是有一人往台上去了，那人穿着博陵城济舟书院的湖蓝长衫，只是那衣衫浆洗的有些发白，虽是十分整洁，但也能看出这人是个寒门学子。

那人上台后，先是对着尤平章一礼，然后又对着那四人一礼，倒是礼数十足。

“学生文可修请教。”

尤平章点头，而后那排在第一位的男子走了出来，对着文可修一礼：“在下温云清。”

钟上元看去时，那文可修一颗通明之心明光绽绽，丝毫不在温云清之下，且文可修头顶红气如柱，分明是最近气运大盛的表征。

文可修上台之后亦是不多话，直接道：“我欲以物用为题，还请温兄赐教。”

文可修也不多话，直接问道:“何为物？”

温云清略想了想:“可用者为物。”

文可修接着问道：“何为用？”

温云清不假思索：“尽其利者为用。”

似乎文可修正等着温云清说这句话，当即道：“人之存世，先立其身。立身者，用之为大，然则难成其事。此当为人之尽其利，类掮人卖货，臣子侍君，以其利而立身，此称之为用，则人为物乎？”

他这段话说的温云清皱起眉头，便连一旁尤平章亦是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尤平章原是觉着文可修不错，但这等偏激言语在他看来却是不妥。

文可修家中想来不会富裕，若是家中还有些其他事，有如此偏执念头那倒也是在意料之中了。

温云清缓缓道：“人之立身，虽尽其利，道义藏之。臣子侍君，匡正社稷，报效家国，是为忠贞而爱民。掮人卖货亦以诚信方能行天下。凡此不一，人尽其利而无鬼蜮则为仁，然则为妖。”

钟上元不禁翻了个白眼，这等话虽是见招拆招，但也不算什么新鲜话语了。

随后两人又是一番争执，各执一词，互相之间谁也说不服不了谁，最后竟丢在那里。

尤平章面上不见波澜，道：“文相公，你可愿到我身边来学习？”

文可修原本是不曾作此想的，他在济舟书院读书，文章辞赋俱是不出彩，今日他上台来，不过是胸中憋着一口气。

如今这口气吐出来了，他也觉着顺畅许多，其余的倒是没有想太多，不曾想右相竟看中了自己。

想起自己方才说的话，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人瞧中的，一时之间他心中不禁惴惴。

尤平章似乎看出他心中不安，捻着胡须道：“你们梓阳文家也是世代书香，你家父亲去的早，但你学问做的不错，方才你心中那口气出来了便好，需知大丈夫立世，当自强自立。”

文可修面上一红，但也知道尤平章说的不差，便躬身行礼，尤平章受了这礼，便让文可修站到他身后去。

一时间，下面的人都纷纷嚷了起来，有兴奋的，有惊讶的。钟上元突觉着无趣，道：“似这般文人风骨，我倒是学不来。听闻附近有一处苍柳观，我且去看看。”

绿渥闻言侧头瞥了他一眼，随后又继续往台上看去，羽真侧头想了想，看了看台上，又看了看钟上元，而后不情愿地站起来道：“那我陪公子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