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他面前，一时两个人都有些局促不安。
“你接着吃吧。”
“你吃了吗？”
“我吃了，你快吃吧。”
父亲低下头吃起来，热气氤氲到他脸上，眼眶微微泛了红。
待他吃完，两个人又相对无言。其实我挺想问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可是如鲠在喉，既觉得问出来没多大意义，又实在说不出口这些寒暄的话。
父亲站起来忙活着给我倒水，又给我洗之前买给他的水果——放在袋子里他都还没拿出来。
屋子里开着灯，可仍感觉暗暗的，像外面阴天一样。
“你别忙活了，我在家吃了都。”
父亲搓着双手坐下来，仔细地看着我，“你真是长大了许多。”
我笑笑，“多少年了，我也该长大了。”
“没陪你长大，是我最大的遗憾。”
我鼻子有点酸，“以后陪着我就好了啊，看我结婚，生子，变得和你现在一样老，不，你现在也还不老。”
父亲点点头，“我一定把以前亏欠你的往后都补给你。”
“你一点儿都不欠我的，真的。”
“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懂事儿，家里没钱，你从来不要零食不要玩具，问你想吃什么你永远说什么也不想吃。没给你富足的生活，可我起码应该给你一个完整的家……”
“别想这些了，都过去了，想也没有用，现在不是好好的嘛，我们过好以后就行了。”
“你真的肯原谅我了？”
“嗯。”
“你高中的时候去看我，我就特别高兴。刚进去的时候天天盼着有人去看我，一直没人去，后来也不想了，你去我真的特别高兴。雅安，你可能真的是长大了。”
“是我想通了。尽管你做了错事，但你是爱我的这我不怀疑。这世界上能有几个真心爱我对我好的人？我为什么还要去拒绝还要去伤害你？我选择和过去的自己和解，也选择去拥抱新的未来。”
“你能这么想，是对我最大的宽恕了，我不敢奢望我们能回到过去，只要你不再恨我，只要你能过得好，我怎么样都行。”
“不，你也得好好地。”
“雅安，以后你想我了就来看看我，不用天天往这儿跑，你也有你自己的生活。”
“我知道，”我也明白他的顾虑，“楚叔叔人挺好的，他说要我多陪陪你。”
“我知道他是个好人，我在里面也曾受到他的关照，你母亲跟着他比跟着我不知强多少。”
父亲话里的失落让我心里沉甸甸的，我握住他的手，“不管发生什么你都是我的父亲，楚叔叔他对我再好，也只是我楚叔叔。”
父亲突然之间抽泣起来，脸皱得像一颗核桃，肩膀一耸一耸的，一个成年人在我面前痛哭让我心疼，这个人是我的父亲令我心碎。
我的眼泪也顿时抑制不住地掉下来，掉在他那老树皮一样粗糙的手背上。
我抱住父亲，他的身体很硬，头发上是肥皂的味道。我抱着他，感受他的颤动，他的疲惫和恐惧。
他一个人在黑暗里生活那么多年，内心的孤独也许是我们这辈子也体会不到的。
“以后我跟你相依为命，别担心。”我轻轻说道。
父亲点点头，抹干眼泪，有点狼狈，也有点温情。曾经我以为对他我可以做到无动于衷、绝对冷酷，今天我才知道我做不到，完全做不到。我做不到假装无视这么个人的存在，我做不到面上彬彬有礼内心满不在乎，我做不到还拿以前的事情去惩罚他好像自己还生活在仇海之中。
你赋予我生命，陪我长大，虽曾缺席，但此中我已学会如何去爱，就让我伴你慢慢老去，如同从没未离别过一样。
就像小时候无数次那般，我受了委屈躲在被窝里哭，父亲坐在床边给我讲道理讲笑话，现在我也静静地守在他旁边，给他无言的抚慰。
他说他感觉自己严重脱离社会，陌生得厉害。城市变了样，人也变了样，手机不会用，大家说的话他也有些听不懂。父亲跟我说的时候，恐慌从他的眼睛里溢出来。
我说没关系，我陪你去适应这个世界。
我从未如此地有耐性，以后也不会再有。我愿意倾听你所有的不安，也愿意在你感到不安的每一个瞬间都陪在你的身边。
我回到家已经很晚了，看到楚西平，他还没睡，站在那儿，仿佛是在等我。
“你在这儿干嘛呢？”
“你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
“你管我去哪儿了？”我脚步未停，一直往前走，但想想也没必要瞒他。桌子上的奶茶显然是给我准备的。
我停下，转身背靠着墙，看着楚西平，“去看我父亲了。”
他仿佛早已料到，并不吃惊，只是问：“一切都还好吗？”
“嗯，都挺好的。”
“饿不饿？晚上吃那么少。”
我笑笑，“有点儿。”
我跟在楚西平后面，看着他走进厨房，打开灯，我问他：“你要给我做饭吃啊？”
“想吃什么？”
“给我下碗面就行了。”
我看着楚西平择菜，剥虾仁，切葱花，利索，有条不紊。仿佛转眼之间，他就长成为一个成熟又体贴的男人了，不再是那个高中时代默默忍受默默保护着我的少年。
我来到这个家之后，很多时候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家，到了饭点儿我们就一块儿做饭。把厨房弄得乱七八糟，油锅着火，被鱼扎破手指流血。相互指责，互相打气，好吃就强功争功，难吃就推卸责任。
在这个过程中，楚西平的厨艺练出来了，我的胃撑大了。
煮面的时候我们俩聊天，灶上小火苗往上窜，锅里的水咕噜咕噜的。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俩刚开始西红柿鸡蛋汤都不会做，弄出来巨难吃，结果尝了一口之后就开始互相给对方灌。”
“我只记得你不听我的劝，一个劲儿地加盐，把我齁得咳嗽了三天。”
“你好！你会做饭！煎的牛排，妈回来一尝，以为是谁烤的木炭放在盘子里。”
“怎么了？你哥我现在什么饭不会做？”
“也是，不过你以后相亲的时候一定要把会做饭这条单独列明啊，太加分了！”
“那我需要单独列明的可多了！”
“吹牛算吗？”
我回答得太快，他显然被我噎了一下，我帮他圆回来，“我也觉得不要把你的优点一下子都说出来，太多了，容易显得不真实，不接地气。”
“但是我隐藏得太深了，也不好，”他一脸苦恼的样儿让我想打他，“现在我都不敢出去参加聚会，话题绕一圈总是回到我为什么还没有女朋友这上面来。哎，我问你，在你们有对象的人眼里，我们这些一直单身的，就是有缺陷？”
“别人我不知道，你就一定是隐藏得太深。”我看了看煮着的面，我要想吃上这顿饭，说话就必须得小心一点。
“那我怎么发散一下，让别人知道我的好呢？”
“很简单啊，你明天做些便当，我拿到韩良公司发一下，单身女员工每人一份。”
“还是你有办法。”
“其实吧，你的外表就是你的优势，大家都看得到的，长成这样你都依旧单身，也就别去做那些枉费功夫的事了。”
“我无所谓，反正我到四十岁也还是单身的话你们不准嘲笑我烦我，要不我就离家出走。”
我脑海里浮现的是“四十岁男不满家里逼婚离家出走”的新闻标题，想了想锅里的面，没有说出来。
“等你老了，孤身一人的话，让我儿子养你。”
“这不错啊，不过在他成长过程中我们得常见面，培养一下感情，不然叫他养一个老东西他会很难接受。”
“没问题啊，从小你就给他买玩具啊买零食啊，保证比亲爹还亲。”
“行，等他出生，我就让他穿金戴银了，从小学开始，钱没花完不准回家。
“然后培养出来一个啃老的？反正来啃我们，我们就说啃你舅舅去！”
“正中我下怀啊！论如何抢走别人儿子。”
“关键是你就没想自己生一个？我是说你没出息好呢还是缺心眼好呢？”
“我当然想了，但是离我太遥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