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杀人阱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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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都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

准确地说,是中原发生了一件大事。

位于许都的朝廷发布了一份诏书。诏书中说前车骑将军董承意图谋反,遭到了可耻的失败。天子仁慈,不忍杀戮,让董承自承其罪,押返原籍闭门自省。可是他在离开许都的半路,却被袁绍强行请去南皮,最终离奇暴死。因此天子下诏责问袁绍,要求他尽快来许都解释。

这份诏书的正本被送去了南皮,抄本则被分送至各地郡县。

只要是稍微有些政治头脑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董承之乱绝对不只这么简单;袁绍也不可能前往许都请罪。这份文采斐然的制文背后,一定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内情。许都在这时候抛出这么一份东西,只有一个目的:这是袁、曹再次开战的明确信号。

但董承死于袁绍领内,这却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天下人在感叹曹操对待政敌的大度同时,无不对袁绍的行为充满疑惑。要知道,袁家累世食汉禄,四世三公,袁绍本人还是朝廷的骠骑大将军。这种明确对抗朝廷的行为,多少会造成领内士族与部队思想上的混乱——无视皇权是一回事,与皇权对抗是另外一回事,汉家天子数百年来的余威,不是那么容易就能从心中消除。

一些小规模的叛乱相继在青州、幽州等地爆发,并州的大族们也表现暧昧,只有冀州还勉强保持着平静。袁绍潜在的一些盟友和敌人,纷纷来信询问详情。袁氏在舆论上很快陷入了被动。

对此袁绍非常恼火,他是个非常注重声誉的人,被这么兜头一桶脏水泼下来,心情实在是糟透了。名满天下的袁氏望族,什么时候被人这么戳过脊梁骨?袁绍为此甚至推迟了进军,发誓一定要彻查此事。

到底是谁的责任?要么是沮授,要么是淳于琼,两者必居其一。

董承的尸体此时摆放在石洞里的一块大青石板上,袁绍、沮授、郭图以及淳于琼围在旁边,他们神色各异,但有两种共同的表情:厌恶,以及震骇。

蜚先生手中拿着一把造型奇特的勾刀与抓钩,有条不紊地剖开董承的肚皮,钩出一堆散发着浓郁血腥的内脏,一一放在烛光下查验,甚至有时还用舌头去舔了舔。他的双手和前襟沾满了血和汁液,唯一露出外面的红眼闪着兴奋的光芒,仿佛匠人在一截上好的木料雕花。

在石洞里的人都是见惯了杀戮的,对血与尸体并不陌生。可当他们见到蜚先生这种极端冷静而精确的解尸之法,却从魂魄深处感到一丝颤栗——杀死一个人是一回事,把一个人完整地分解开来,那是另外一回事。

蜚先生用了一个时辰时间,才停下手中的动作。董承的心、肝、肾、脾、胃、肠等脏器整齐地排列在石板前,只剩下一具腹腔空空的车骑将军横卧在石板上,如同一口被山贼搬空了的木箱。据说蜚先生曾经师从名医华佗,从他的解剖手法来看,这个传言很有根据。

在这一个时辰里,即使是最无耐心的袁绍,也只是安静地旁观着,不敢打断。直到蜚先生把双手擦干净,袁绍才问道:““蜚先生,查勘的如何了?”

“董将军是中毒而死,而且中毒时间是在两到三日之内。”

听到这个论断,旁边的沮授长出一口气。

两到三日之前,淳于琼还带着董承在曹军控制区内逃亡,无论如何,这笔账是算不到自己头上了。

“仲简,这是怎么回事?”袁绍冷冷地望着淳于琼。淳于琼懊恼地抓了抓头皮,不知该怎么辩解才好。这让郭图很是着急。如果淳于琼受到叱责,沮授的影响力会近一步扩大,他们这些非河北派系的人处境会更加艰难。

沮授不失时机地添油加醋:“我想淳于将军应该是无辜的,下毒的是他麾下的内奸。”

这个指控就更严厉了,明摆着说淳于琼治军失察。淳于琼皱着眉头道:“我的部下都是多年跟随,他们的忠诚无可置疑。”沮授冷笑道:“那董将军身上的毒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是他自己不成?”

这时候,蜚先生开口说了第二句话:“我适才尝过了他的脏器,有淡淡的丁香味道。这是一种延时之毒,叫噎鸣。初服并无效果,要等上一段时间以后,毒才会侵入五脏六腑,致人死地。至于延迟的时间,可以靠下药轻重来调节。”

“能精确到多少?”郭图问。

“若是我来调配,叫你三更死,绝不会四更亡。”蜚先生平静地回答。

郭图又追问道:“那么曹营之中,有谁能做到和先生一样高明呢?”

蜚先生的独眼猝然变红了许多:“自然是我那个亲爱的师弟郭奉孝了。”

是言一出,周围几个人表情都变了变。这是他们第一次听到蜚先生承认与郭嘉的关系,两个人居然是同学,而且同在华佗门下。

郭图立刻站出来:“主公,若蜚先生所言非虚,那么董承暴毙一事,恐怕是郭嘉的阴谋。”沮授忽然想到什么,面色变得极其难看。

郭嘉的手段,谁都知道。有他参与,那么整个事件就从一个意外,变成一个充满危险气息的圈套。如果董承半路意外暴死,那是淳于琼执行不力;如果整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阴谋,那就是沮授见事不明了。

沮授嘶哑着嗓子辩解道:“主公,郭大人这番话,实在有些武断。”

郭图看了眼淳于琼,转脸冷笑道:“沮大人,我问过淳于大人整个行动的细节,有三点不明。第一,为何曹军押运重犯董承时防范如此松懈?第二,为何淳于大人一路撤回却没遭遇任何曹军追击?第三,为何董承这边新死,消息尚未走露,许都立刻就发布了谴责的诏书?”

这三个问题问出来,淳于琼的精神放松了许多,而沮授的脸色却越发铁青起来。

“这只是一个猜测罢了。也可能是曹军发现我们劫走了董承以后,在半路下毒试图灭口。”沮授辩解。

“如果曹军为了阻止我们获得董承,直接下剧毒杀就够了,何必大费周章用噎鸣之药呢?他们用了延时,算准淳于大人过河的日子,让董承死在我军境内。这嫁祸之计,岂非昭然若揭?”

面对郭图气势如虹的攻击,沮授几乎无法抵挡。他很奇怪,一向不以言辞而著称的郭图,怎么今日如有神助,变得词锋滔滔?

袁绍听着郭图的分析,怒气愈盛。

骠骑大将军必须是清白而正确的,他的决策不可能失误,如果有失误存在,那一定是手底下的人办砸了。他现在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一只替罪羊。郭图的分析,他越听越有道理,越听对沮授的意见越大。

“……以我之见,只怕此事从一开始就是郭嘉的设计。无论谁去劫持董承,他都一定会死。”

郭图一句话,既摘出了淳于琼的责任,又坐实了沮授的责任。

“主公!莫要听信小人之言。”沮授急切地喊道。

“够了!”袁绍一拂衣袖,“这里并非争吵之地,走吧。”说完他向蜚先生施过一礼,转身离去,沮授追上去继续解释,慌乱地几乎要摔倒在地。郭图和淳于琼对视一眼,也跟了过去,前者眼神里是得意,后者眼神里是感激。

……

……郭图再一次进入那个洞窟,右手高举火把。这一次他的心情非常好,走起路来步子轻飘飘的,仿佛还未从喜悦中清醒过来。就连洞中那略带着腐朽气味的空气,此刻闻起来都很舒心。

他循着那一条狭窄幽暗的石路走到洞窟尽头,看到蜚先生正在昏黄的灯光下奋笔疾书,勤奋依旧。

蜚先生听到脚步声,停下了手里的活,抬头嘶声问道:“情况如何?”

“一切就如同先生规画的那样。”郭图满脸兴奋。他把火把插在石壁的套座上,让洞里略微敞亮了一点,然后继续说道:“主公对董承之死非常生气主公对沮授非常生气, 把他当中训斥了一顿,颜面大失。”把沮授和淳于琼叫来责问,还叫了所有幕僚旁听,声势好大呢!”

“让我猜一猜。沮授一定会辩解说,董承是在被押运途中被人下了毒,所以是淳于琼监护不利吧?”蜚先生唯一的一只赤红眼睛转了几转,盯住郭图。

“没错。沮授辩解说,董承是在抵达码头交接的一瞬间毒发,那么只可能是在之前被下毒。”

“那么淳于琼怎么反驳的?”

“他坚持说没有任何人接近过董承,随行部下也都是可靠的。但淳于将军在嘴皮子上怎么可能是沮授的对手,三言两语便败下阵来。主公耳根子太软,被沮授说动了心,要对淳于将军施以惩戒。”

“我看袁绍不是耳根子软,而是想尽快抓出一个替罪羊,消弭不良影响。骠骑大将军必须是清白而正确的,他的决策不可能失误,如果有失误存在,那一定是手底下的人办砸了。”蜚先生的话里充满讽刺。

郭图对这个刻薄的批评不敢接茬儿,只以极轻微的动作点了点头。好在蜚先生没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

“淳于琼已经被逼到悬崖,那么接下来,就该是你仗义执言,为淳于将军解围了吧?”

郭图抚掌大笑,显然对自己的表现十分得意:“我按照先生你的安排,一直等到淳于将军被几名军士绑起来要打板子,才站出来喝止。我告诉主公,无论谁去劫持董承,他都一定会死,因为这是个大阴谋,是郭嘉处心积虑让咱们劫走董承,目的是为了陷害大将军。我这么一说,沮授就急了。”

“呵呵,他没法不急。如果董承半路意外暴死,那是淳于琼执行不力;如果整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阴谋,那就是他沮公与见事不明了。”

“幸亏先生事先准备万全。我连问了沮授三个问题:为何曹军押运重犯董承时防范如此松懈?为何淳于琼一路撤回却没遭遇任何曹军追击?为何董承这边新死,那边许都立刻就发布了谴责的诏书?这三个问题,他一个也回答不上来。当时主公的表情,恨不得一口把他给吞下去。”

“袁绍这个人,外宽而内忌,而且自视甚高,最讨厌的就是别人把他当猴子耍。沮公与不明此理,一开始就输定了。”蜚先生点评道。

“面对我的质问,沮授哑口无言。于是结论只有一个:他沮授错信了许都的所谓‘内线’,错误地去劫持董承,反中了曹氏的圈套,让主公蒙羞。”

郭图舔了舔嘴唇,兴奋不已。似乎对刚才的举动意犹未尽。沮授是冀州系的擎天一柱,能够让他吃瘪,是一件非常快意的事情,对于颍川派的发展大有好处。郭图告诉蜚先生,在他说完之后,辛氏兄弟、逢纪、审配等人也纷纷落井下石,敲钉转角,把沮授的责任坐得实实。沮授听得浑身发颤,差点没气晕过去,那脸色别提多精彩了。

“袁绍最后是怎么处置的?”

“沮授的监军之权被一分为三。我与淳于将军也被擢为监军,与他三足鼎立,各典一军——从此他再不能对军中指手画脚了。”

“呵呵,这是为了安抚淳于琼吧。可惜监军听着好听,未必能捞到什么上阵打仗的机会。袁绍对这位老同僚十分尊重,可就是不肯让他去一线统领大军作战,可见明里暗里地也有所忌惮。这是咱们的机会,记得要好好拉拢他。”

“明白,明白。”郭图对蜚先生如今佩服得是五体投地。他对沮授的那一番攻击,全是蜚先生教他说的,再配合蜚先生的验尸结论,堪称严丝合缝,不由得袁绍不信。

这一切变化,无不在他的计算之内。郭图只是略摇动几下舌头,便削弱了冀州一系,扳倒沮授,还把淳于琼拉入己方阵营。这种买卖实在太划算了。

“只可惜主公还是太仁慈了。沮授出了这么大的错,居然只是削权而已。若换了我,就把他直接赶回南皮,去陪田丰坐牢!”

蜚先生摇摇头:“袁绍已经把田丰下狱,如果再重手处置沮授,那便把以田、沮为首的冀州大族得罪完了。更何况,对咱们来说,留着沮授来制衡审配、逢纪,颍川才好有腾挪之机。”

郭图连连点头称是,他忽然凑近蜚先生,略带讨好地说:“经此一事,主公已经不再信任沮授的操控能力。他除了监军之权被削,手里掌握的那一部分秘密力量,也都转移到我手中了。如今整个袁家刺奸用间之事皆由在下掌控。”

“这么说,现在荀谌也归你管理喽?”蜚先生眯起独眼,青袍下的手臂略微动了动。这次能够顺利扳倒沮授,荀谌于其中起了关键作用。对于这么一个特殊的人物,他特别关心。

“是的,以后咱们颍川一派的路,是越走越宽呐!”

说到这里,郭图双目熠熠放出光彩,咧开的嘴唇拉开一个孤度,毫不隐讳地流露出他的勃勃野心。

颍川望族之中,以荀家最为知名,对此郭图一直满怀了羡慕与嫉妒。颍川郭氏是汉大司农郭全后裔,从阳曲迁至颍川,算是外来户,与当地荀、陈、钟等大族相比,地位一直不彰,总是低人一头。

眼下在蜚先生的谋划之下,郭图在袁营的地位得到了很大提升,前景一片光明,这让他的心思也活络起来。倘若这次袁绍击败曹操,成为中原霸主,他郭图便有机会做到尚书令、九卿甚至更高,届时颍川郭氏一定能扬眉吐气。

看着郭图手舞足蹈,蜚先生嘿然一笑,又拿起身前的书简开始批阅。什么名利、什么家族,这些东西对他来说便有如浮云一般,甚至于袁绍军的成败,他都漠不关心。在蜚先生眼中,中原大地只是一面让他和郭嘉对弈的棋盘,袁氏与曹氏皆是棋子。蜚先生唯一的目标,只有坐在棋盘对面的郭嘉。

破坏曹军的谋策,就是抽郭嘉的脸;辅佐袁绍击败曹操,就是要郭嘉的命。

沮授主持的这个劫持董承计划,蜚先生一听便知是郭嘉嫁祸于人的计策。这种手法,根本就逃不过他的独眼。不过蜚先生没有点破,反而将计就计,干掉沮授,把郭图送上高位,全面掌握了袁绍军潜藏的情报力量。

“郭奉孝啊郭奉孝,你机关算尽,也不过是给我做嫁衣。”蜚先生手持策卷,身体朝后靠去,赤红色的独眼缓缓阖上,青袍罩下的溃烂伤口在隐隐作痛,时刻在提醒他不要忘记仇恨。

“快点来吧,我已等不及要干掉你。”

——————————————————————————————————————————

郭嘉不知道自己正在被在遥远的仇人诅咒,他正在应付眼前的天子。

“陛下意欲御驾亲征,曹公感激罔极。只是前线凶险,刀枪无眼,不宜轻动大驾。陛下只需安坐许都,便是对曹公最好的臂助。”

这一句话说得别有深意,郭嘉抬眼细看,发现天子并没有流露出失望的情绪。

曹公的意见数天前就回复了。按道理,应该是荀彧来转达这个意见,但郭嘉自告奋勇要向天子汇报,为此还特意推迟了前往官渡的行程,荀彧也只好由着他。郭嘉既然坚持要觐见天子,一定是有他特别的理由。

“那朕就在许都静候曹司空的好消息了。”刘协回答。曹操谢绝了亲征的提议,对此刘协并不意外,他从来没指望过曹氏会答应这个请求。

此时他们两人正跪坐在尚书台里。就在不远的东面,一座新的禁宫正在紧张地搭建中,不时有喊号声和锤击声传来。荀彧这时在城外督促粮草,曹仁也忙着整顿兵马,尚书台里只有他们两个,就连冷寿光都被赶到外面去。

刘协正琢磨着怎么把话题引向画像,不料郭嘉一猫腰,不知从哪儿变出两个矮脚竹杯和一小瓮酒,笑嘻嘻地说道:

“陛下,趁着文若不在,咱们赶紧来喝一口。”

刘协一楞,早听说郭嘉狂放悖礼,可没想到面对天子他也放得这么开。觐见天子乃是件严肃的事,别说荀彧、董承、满宠他们,即使是孔融那样的名士,也是以直臣谏言自居,不会错乱了尊卑。像郭嘉这样,以对朋友的随便口气与天子对谈,他还是第一次见。

“每天这样,陛下你也很累吧?咱们什么也不谈了,就是喝酒!闲聊!”

郭嘉从怀里取出一柄铜勺,在半空晃了晃,舀满两个杯子,然后身体略微后仰,把跪坐的腿伸直,露出两只缝着补丁的毛袜子——若是早个几十年,一条“殿前失仪”的罪名是逃不掉的。

好在刘协并非天生帝王,内心渴望能跟人能有一次放松的交流——哪怕是敌人也好——他俯身前倾,把杯子拿起来,双手平握,略微一抬,然后一饮而尽。

酒味清洌,辣而醇厚,刘协咂了砸嘴唇,意犹未尽。他品得出这是陈年佳酿,不是轻易而得的。郭嘉见他喜欢,又给舀了一杯:“这可是我多年珍藏,若非陛下,我才舍不得拿出来呢。”

“你不喝么?”刘协发现郭嘉面前的酒杯一直没动。

郭嘉满脸遗憾地说道:“医师说臣须戒色戒酒,否则年华不永。色是戒不了,只好稍微少喝些酒啦。”说完他微微啜了一口,算是陪过。

刘协把心一横,心想不管你怀有什么用意,我且喝了再说,不再客气,自斟自饮了好几杯。这酒劲不小,很快他便有些醺醺然,于是也学着像郭嘉一样,把身子后仰,双腿翘起来。说实话,这可比那规规矩矩的坐姿舒服多了,刘协感觉到心中一阵轻松,两个人之间的拘谨很快便消失了,如同一对年轻好友,在这尚书台里斟饮闲谈。

刘协发现,如果刨去政治立场,郭嘉是一个很好的酒友,头脑活络,谈吐有趣,偶尔还有些惊人的论点。他自从来到许都,还从未与人如此轻松地交流过,居然和一个最危险的敌人最谈得来,这事有些荒谬的喜感。

谈到酣处,郭嘉忽然放下酒杯,问道:“陛下你可听过白龙鱼服的故事么?”

“嗯?没有。”刘协回答,但这名字听着有些耳熟。

郭嘉道:“这是刘向《说苑?正谏》里的一段。说的是昔日白龙下清冷之渊,化为鱼,渔者豫且射中其目。”刘协眼睛一亮:“莫不是张衡《东京赋》里提到的“白龙鱼服,见困豫且?”他旋即警惕起来,郭嘉提这么一个典故,到底有什么寓意?

以古事喻现实,这是时人最喜欢的说话方式。刘协与荀彧一番《离骚》对谈,便可剖白心迹,如今郭嘉抬出白龙的典故,显然是意有所指。

龙变身成了游鱼,却被一个渔夫射瞎了眼睛。郭嘉想表达的,到底是什么?

郭嘉又啜了一口酒,略带狡黠地瞥了天子一眼:“眼看就要冰雪消融,春暖花开。陛下困守宫中这么久,可曾想过出去逍遥一番?”刘协听了,心中不由一动。他本来就是河内野人,平日里习于山野游猎,自从来到许都以后,还从未再舒展筋骨,只能每天在院子里打拳为乐。

“只是,这恐怕于礼不合吧?”刘协按下跃动的心情,谨慎回答。他始终没有忘记,对面的这个人叫郭嘉,是一个连杨修都不得不低头服输的人。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带有明确的目的性。

“这有什么不合?哪一朝天子没有田狩过——再者说,谁说是天子外出呢??”郭嘉故意把“天子”二字咬的很重。

这时候刘协才发觉郭嘉说那故事的用意。龙只有披上鱼皮,才能潜入潭水;天子只有换上私服,才能外出。他抬起头,看到郭嘉正用鼓励的眼神望着自己。

不会吧?他是在暗示我微服出行吗?

仿佛为了确认刘协的猜想,郭嘉很快又补充道:“我已经备好了衣物和两匹马,咱们偷偷溜出去,入夜之前赶回来就是。”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从出玩的路线到如何躲避许都城的巡逻兵都计划得很周详,似乎很享受这谋划的过程。

刘协有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依稀觉得坐在面前的不是最凶恶的敌人郭嘉,而是司马懿。以前在河内的时候,司马懿也经常撺掇他偷偷跑出去玩。

可是,为什么?从曹氏角度来看,皇帝只要老老实实地呆在宫里就好了。可现在郭嘉为什么要劝说自己微服出游呢?看到刘协有些犹豫。郭嘉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向刘协伸出手:

“来吧,反正你不是皇帝。”

听到这句话,刘协犹如五雷轰顶,几乎骇得要跳起来。好在郭嘉又继续说道:“我也不是军师祭酒。只限在今天,咱们是两个偷懒怠工的小吏,要背着曹掾长官出去踏青,享受一天的自由自在。这不是陛下你一直想要的么?”

郭嘉双眸闪闪发亮,笑得活像是一个恶作剧即将得逞的小男孩。(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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