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杀人阱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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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彦刚一踏入河内郡温县境内,便遭遇了冷遇。当他出示司空府颁发的符节时,当地官员态度不能说恶劣,但也绝算不上热情,言谈间总显得尴尬。

这种奇异态度的根源在于:河内太守魏种是曹操亲自任命的,但魏种这个人有临阵脱逃的前科。眼下袁、曹两大势力即将开战,各地官吏都不知道魏太守到底什么态度,会倒向哪一边,自然也不肯表露出明确的倾向。

先前邓展前来温县调查,直接走的是司马家门路,县守可以睁一眼闭一眼。但赵彦在政治上太没经验,上来就亮出了司空府的符节,等于逼着他们表态。

面对这个愣青头,当地官员对此十分为难,遵从也不是,不遵从也不好。所以当赵彦提出想去参观一下织室的时候,县守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使者只是想索取些贿赂,忙不迭地应承下来,想把他赶紧打发走算了。

在织室里,赵彦找到一个老织工。那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女人,织了一辈子布,指肚留着厚厚的茧子。赵彦进来的时候,她仍坐在织机前忙碌着。

“请您看一下这样东西。”赵彦说明来意,恭敬地把那一截白绢递给她。老织工把织机停下来,颤巍巍地接过去用掌心摩挲片刻,又把它举在光线下眯着眼睛看了一番,点了点头。

“这绢布确实是我们这里出的,应该是出自李家娘子之手。”

“您能确定么?”赵彦问。凭借一片残布能判断出丝织方式,这他相信,但一眼就看出来是谁织的,还指名道姓,这便近乎猜枚一样不可思议了。

老织工有些不悦地回答:“我织了一辈子布,岂会看错!各家织机的机杼、踏板、马头尺寸长短不一,织工的捻线手法与手脚配合也各不相同,织出来的绢布自然会有微小差异。你们外行人看起来都是一样,在老身我眼中,一看经纬,便知绢布出自谁人之手。这绢布踪线细密,严整不乱,只有李家娘子那样的巧手,才能做得出来。”

赵彦为自己的唐突道歉,然后又问道:“这位李家娘子的绢布既然如此上乘,销路一定很好吧?”

老织工拿起投梭,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销路?李家娘子织的绢布每年就那么十几匹,只供温县大族都不敷用,哪里还有多的拿出来卖?”

“当地大族?”

“自然就是司马家喽。”老织工又补充了一句,“就算是在司马家,能有资格穿李家娘子绢布的,也不多。也就是司马族长亲眷、族内耆宿和几位公子。”

赵彦默默地把绢布收了回来。

原来那个进入寝宫的人,竟来自于司马家?

司马家一向非常低调,司马防的主张是蛰伏龙潜,以待天时,从来没听说跟这个家族与朝廷或者曹氏有什么瓜葛。

忽然一道闪电在赵彦脑子里掠过。他想起来他那次去拜访杨俊,问他为何残掉一臂,杨俊回答说是接儿子从温县到许都的半途遭遇了匪人——而那一天,恰好发生了寝殿大火。

想到这里,赵彦又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问老织工是否知道杨平这个人。老织工召来一个小工,吩咐她出去端些水来,这才告诉赵彦,杨平一直被寄养在司马家,被司马防当亲儿子养。这件事整个温县的人都知道。

“司马防很疼爱他,也就是说,李家娘子的绢布,杨平也有资格穿戴吧?”

“嗯,反正杨平与司马家的几位公子待遇上没什么区别。”这时候老织工诧异地反问道:“杨平那孩子到底怎么了?最近总是有人来打听他的事情。”

赵彦闻言,悚然一惊:“除了我还有谁打听过?”

“就在几天之前吧。来的是个当兵的,自称是许都来的,来问我杨公子的相貌如何。”

赵彦呼吸顿时急促起来。他那天偷听了唐姬和孙礼的对话之后,知道这个前来温县的人是邓展。看来邓展打听的,正是杨平的相貌,他返回复命,结果半路遭遇了袭击,最后画像落到了郭嘉手里。

换句话说,杨平果然是这一切矛盾的核心。这个年轻人明明已经在半路死去,却惊动了这么多势力的关注。不仅郭嘉亲自关注,就连唐姬以及她背后那不知名的力量,也急切想要把画像弄到手。

一个普通的年轻人,怎么会招惹这么多人的注意?那天晚上潜入寝殿的,难道是杨平的鬼魂?

赵彦的思路有些混乱,他忽然想到,眼前的这位老织工,才是解决这些疑问的关键。他调整了一下呼吸,慢慢问道:“您能给我描述一下杨公子的相貌么?”

“又说要说一遍啊。”

老织工不太情愿,赵彦再三请求之下,她才勉为其难地开始描述。赵彦不擅丹青,但以前为了讨董妃高兴,他多少也掌握了点技法。根据老织工的描述,他在一张纸上画下一张人脸,并不断根据描述修订。

当画像最终完成以后,赵彦拿起来端详,整个人在一瞬间如被雷殛,僵滞在了原地。强烈的风暴在他内心掀起滔天巨浪。

画像的人脸他太熟悉了。在董妃去世后的每一天晚上,这张脸都会出现在赵彦的梦里;每一次朝会,这张脸赵彦都会注视良久。每一道皱纹、每一段轮廓都深深烙印在赵彦内心深处,熟稔无比。

天子?!赵彦不由得脱口而出。

和天子一般模样的杨平,性格突然大变的天子,寝殿那场诡异的火灾,这许许多多纷乱的线索被风暴吹起来半空,彼此组合,一个赵彦一直在苦苦追寻的答案呼之欲出。

赵彦放下画像,死死盯着老织工,目光像两只锐利的鹰爪,试图从她的身体里再剜出更多的秘密来。老织工有些惊慌地朝后挪了挪屁股,不敢与之对视。

突然赵彦的后脑勺被一个巨大的东西猛然撞击,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一名身材魁梧的家丁放下手中圆木,把晕迷不醒的赵彦拖走。一个身穿锦袍的男子走进织室,扫视一圈,脸色有些阴沉。老织工连忙伏身在地,略显紧张地:“大公子,老身谨遵您的吩咐,一发现这人探听杨公子底细,就立刻通知司马府了。”

司马朗“嗯”了一声,俯身从地上把赵彦掉在地上的画像捡起来看了一眼,问道:“他都问了些什么?”老织工把刚才两人的对话复述了一遍,司马朗皱起眉头,把那截残布拿起来捏在手里。

一截属于司马家的绢布,却来自于一个从许都来的议郎。这让司马朗陷入沉思。

“他还说了什么?”

老织工道:“他看画像的时候,好像喊了一句天子。不过喊的声音太小了,老身也听不太清楚。”

“你记住,你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明白了么?”司马朗一字一句地说。

老织工惶恐地连连顿首。司马朗虽然并无官职在身,可司马家在温县权势熏天,想弄死一个小小织工,可比捻死个蚂蚁都容易。

警告了老织工以后,司马朗离开了织室。在门口等候的县丞见他出来,迎上去有些紧张地搓手道:“大公子,这可是朝廷派来的人,万一出了事追究下来……”

司马朗冷冷瞥了他一眼:“我们司马家自然会给朝廷一个解释。”县丞诺诺而退。如今朝廷权威丧尽,各地郡县治官大多形同虚设,若无当地大族认可,连屁股没坐热便会丢掉性命。司马朗能给他一个解释,已算是很给面子了。

打发了县丞,司马朗吩咐家丁把赵彦偷偷运去一处隐秘的坞堡,然后回到位于孝敬里的司马府,径直去找他的弟弟。此时司马懿躺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正津津有味地看着。他的右腿用一层布细细包起来,直挺挺地伸开,腿旁还搁着一碗药汤。碗里汤药满盈,一口都没动。

“仲达,你怎么不吃药?”司马朗责怪道。

“我的嘴受伤了,喝这种东西会从嘴角流出来,弄脏被子。”司马懿的视线一直盯着书卷。

司马朗摇了摇头,无奈道:“你又来了。每次一让你吃药,你就装中风,还把药汤全从嘴角吐出来。我看等到你七老八十的时候,还会不会这么无赖。”

“看情况吧。”司马懿一点愧疚感都没有。

他们两兄弟完成了狙击邓展的任务以后,顺利撤回了温县,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司马懿的右腿被邓展所伤,在雪地里又奔跑了很久,伤势颇为严重,只得谎称打猎的时候被老虎抓伤,躺在府邸里养伤,一动都不能动。

司马朗把赵彦的事说了一遍,司马懿把书卷放下,露出奇特的表情。

“他喊了一句天子?”

“没错。”司马朗把画像递给司马懿,司马懿接过去看了一眼,便扔在一旁。他原本已有了几个猜想,可赵彦那一声喊,将其全部推翻,不得不重新思考。他那位好兄弟的遭遇,现在越发扑朔迷离了。

司马朗看到司马懿垂着脑袋沉思,朝窗外一指:“要不要去问问那个姓赵的?”司马懿知道司马朗的“问问”是什么意思,他轻轻地摆了摆手,示意兄长少安毋躁。

“再怎么说,他也是个议郎,还手持司空府的符节。杀了他倒没什么,就怕会被有心人利用。”

司马朗默默地俯身把画像捡起来,扔进榻旁的暖炉里。很快纸张便在火焰的舔食下化成了灰,屋子里的温度略微上升了一点——或许只是幻觉。

河内毗邻并州,两边百姓与士族彼此交互迁徙,关系紧密。曹氏阵营一直有一种意见,认为河内根基不稳,很可能会被袁绍控制的并州所影响,须加以防范,必要时可把河内大族连根拔起,强迫迁向南方。

在这个即将开战的敏感关头,司马家如果杀死——或者伤害——或者侮辱一名持有司空符节的朝廷使者,等于是公开宣告倒向袁家。这会引发一连串的连环效应,使曹氏对河内的政策发生巨大变化,让士族陷入动乱之中。即使曹操暂时采取绥靖,这件事迟早会成为司马家的一个隐忧。

“咱们恐怕连留都留不住他。”司马懿把竹简一卷,磕了磕榻边,发出清脆的声响,“早点把他救醒,送回许都吧。”司马朗急道:“上次邓展画的画像,咱们费了千辛万苦才截下来,你还搭进去一条腿。现在把赵彦放回去,咱们岂不是前功尽弃了么?”

司马懿磨动嘴唇,给他哥哥露出一个阴冷的笑容:“这两次许都来的人,明显不是一条船上的。看来那边的斗争很激烈啊。咱爹说的对,许都的水太深了,不知哪朵荷叶下藏着游鱼。咱们可不能轻易卷进去,害了司马家。”

“那咱们难道袖手旁观?”

“哼,杨平那小子,把咱们害得这么惨,他自己倒好,连个消息都不送过来。也得让他吃点苦头。” 司马懿恨恨道。

司马朗听到这句话,总算放心了。他这个弟弟,从来口是心非,既然司马懿说要让杨平吃点苦头,说明这件事他是不会放弃的。于是司马朗随口又问了几句身体状况,然后端起已经凉了的药碗离开。

他走以后,司马懿半支起身子,费力地挪动身体,一不留神牵动到大腿伤口,疼得直抽凉气。他好不容易挪到床榻的另外一侧,伸出手来,从小橱里取出一样东西。

赵彦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黑漆漆的牢房里,空气中弥散着一种牲畜分辨的腐臭味道。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脑后勺,火辣辣地疼,还肿起一个大包。赵彦痛苦地摆动着脑袋,试图回想自己在晕倒前到底在干什么,可强烈的眩晕感把他的脑子搅成了一锅肉糜。

忽然他的手碰到什么软软的东西,赵彦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条人腿。他吓得缩了缩手,四下扫视,发现原来有另外一个人软软坐靠在墙角,腿直直伸过来。

“你是谁?”赵彦问。

“这个问题该我先问吧?”那个人说。赵彦伸手一摸,发现腰间的符节居然还在,连忙拿出来晃了晃道:“我是朝廷派来河内寻访逸儒的议郎赵彦。”

“寻访逸儒?”那人声音里带了丝嘲讽,“这年头,谁还会有闲情寻访逸儒?”

赵彦没理睬他的嘲讽。他头脑已慢慢清明,想起来昏迷之前到底发现了什么,心急如焚:“你是谁?这是哪里?”

“这里是温县司马家的坞堡,我叫司马懿。”

赵彦一楞,随即想起来这是司马家的二公子。可是这二公子怎么看起来如此落魄,还被关到司马家自己的监牢里来了?年轻人看出了他的疑惑,摸了摸自己的那条腿,嘿然惨笑:“如今司马家的人,大概都还以为我在外游猎未归,谁想到二公子竟被亲生大哥打断了腿丢在这无人知晓的黑牢中呢?”

赵彦看到司马懿的伤腿,便信了几分。听司马懿的口气,这似乎又是一个兄弟阋于墙的故事。这个时代,这样的事情并不罕见。司马懿似乎不愿意多谈自己的事情:“你又是为什么会被关进来?”

赵彦呆怔了一阵,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自己确实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关到这里来,只记得最后一眼是看到杨平的画像,然后不省人事。

“大概是触犯了温县的什么禁忌吧?”赵彦敷衍道。

司马懿见他避而不答,冷笑道:“你也不必隐瞒。既然是从许都来的,一定是为了我那杨平兄弟吧?否则也不会被我大哥关到这里来。”赵彦听到“杨平”这名字,手脚并用,朝司马懿爬近几步:“杨平?你也知道了?”

“嘿嘿,你以为我大哥为何打折我的腿,把我丢到这种地方来?真是为了争司马家的这点产业么?还不是为了许都的那个人。”司马懿有意放慢语速,观察着赵彦的神情。赵彦果然瞪大眼睛,沉声道:“你说的到底是谁?”

见赵彦如此急切,司马懿索性把脑袋往后面一靠,抬起右手指了指天空,闭目不语。赵彦看着司马懿的手势,眉头柠紧在一起,忽然叹道:“你说的不错,这天子与杨平之间的渊源,只怕远超我等想象。”

又一次听到“天子”二字,司马懿眼神爆出一团火花。他沉默了半息,挪了挪身体,给赵彦腾出点空间。赵彦爬过去,小心地避开他的伤腿,并肩坐定。司马懿示意他先莫要作声,侧耳倾听了一番,确定牢外无人偷听,方才说道:“曹司空对此怎么看?”

“曹操?岂能让那种人知道!”

赵彦对曹操原本没有特别的恶感,但自从董妃死后,他变成了彻底的反曹派,对曹氏的厌恶之情,在这黑牢里更无掩饰。

司马懿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道:“其实我所知亦不多。只是一时好奇略做探听,才知道杨平竟与天子有了龃龉。”赵彦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司马懿立刻改口道:“只是我不信这么简单,又深入探查,被人发现,结果……”他拍了拍伤腿,一脸自嘲。

赵彦同情地瞥了他一眼,叹道:“我又何尝不是如履薄冰。你没去过许都,没见过天子,不知道这祸事有多大啊。”

他原本对司马懿存了戒备之心,可如今看来,这人似乎与自己志向相同,加上两人同处黑牢,不免有同病相怜之心。司马懿冷笑道:“哼,我没见过天子,却见过杨平。他生得那么一副模样,如何不惹出祸来?”

这一句话仿佛一条带电的鞭子抽过来,让赵彦浑身俱震。他瞪着司马懿,颤声道:“你,你都已经猜出来了?”司马懿一脸凝重,头颅微微一动,也说不上是点头或是摇头。

“你竟一个人追查到这一步,真是辛苦了。”

听到这一句评价,赵彦突然间如释重负,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眼眶倏然湿润起来。他缓缓站起来,在这狭窄黑暗的牢狱里努力挺直腰,望着头顶一处透气的小窗口喃喃道:“我只道除了少君,世间再无人发现天子的异状。想不到在这牢里,竟也有知音。”

那小窗户外头有淡淡月色照射进来,司马懿借着月光,看到赵彦竟已是泪流满面。

长久以来,赵彦一直孤独地在许都奋斗着,无人倾诉,无人明白,蓄积了无数的压力,只凭着董妃的嘱托而勉力支撑着。当他看到老织工描述的杨平画像时,之前的种种线索霎时聚合到一处,一个他几乎不敢相信,但却可以解释一切异状的结论呼之欲出:“天子已非天子!”知道谜底的一瞬间,那种强大的重负几乎把他压垮。

所幸他被丢入这个黑牢,认识了与他抱有同一目标的司马懿。当赵彦发现居然还有另外一个人一直在追查这件事,并和他得出了相同结论时,心中的负累陡然减轻了一半。司马懿那一句“辛苦了”,让他被封闭的情感终于宣泄而出。

望着情绪激动的赵彦,司马懿忍不住暗暗得意,嘴角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

其实他除了模模糊糊的几个关键词以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高明的谎话须得是七虚三实,说一藏十,这样别人才会深信不疑。司马懿对于许都之事旁敲侧击,故意说的模糊神秘,仿佛全盘在胸,实则一句实指也无。偏偏赵彦心事重重,听在耳朵里事事全中,不知不觉之中,便被套出了实情。

心防既破,接下来的交谈便行云流水,再无窒涩。赵彦从董妃去世前的嘱托开始,全都告诉了司马懿,这一说就是两个多时辰,其中大半时间是在絮叨董妃之事。司马懿随口应和,眼神闪烁不定。

其实赵彦对寝宫大火、董承之乱背后隐藏的细节知之甚少,除了猜测出皇帝被调包之外,别的也说不出什么。倘若是郭嘉或者满宠在这里,一听到天子已非天子,立刻便可以推断出大半真相。

尽管如此,司马懿听完以后,内心震骇仍是非同小可。任他再如何聪明,也想不到杨平的相貌居然和天子刘协一模一样不说,居然还取代他做了皇帝。

“这小子,难怪要中途装死,原来悄无声息地做了这么大的事。”司马懿舔舔嘴唇,心里说不上是愤恨还是高兴。他想的要比赵彦长远:杨平是杨俊亲自带出去的,换句话说,这件事杨俊也是策划人之一,但绝不是主要的。在许都内部,一定还有一股强大的势力来操作这胆大包天之事,目的是为了与曹氏抗衡。

为什么杨平和刘协生得一模一样?原来的刘协去哪里了?到底幕后主使是谁?这些司马懿都不知道,但他心里清楚, 眼前这个人,掌握着杨平的生死。只要他回许都多说一句话,杨平便会万劫不复。

这种危险人物,杀不能杀,放不能放,要如何处置呢……

司马懿想到这里,多看了一眼赵彦,后者还沉浸在对董妃的追忆之中。通过刚才的对谈,司马懿已经确定,赵彦是个痴情种子,情绪易波动;他绝非是曹氏一党,也非汉室一派,一直是孤军奋战——这一个判断,对接下来的行动至关重要。

“你必须要回到许都去。”司马懿对赵彦道,语气非常严重。赵彦抬起头来,有些茫然。司马懿肃然道:“行百里者半九十,你既然已触摸到了真相边缘,又岂能前功尽弃,有负董妃之托?”

赵彦听到董妃的名字,神情恢复了一点活力,望着月色喃喃道:“你说的对,少君还在天上看着我,我不能就这么放弃……”可他转眼之间情绪又变得低沉:“可如今你我身陷牢狱,怎么出得去?再说,你那大哥恐怕也参与了阴谋,他连兄弟之情都不顾,又怎会放过我?”

刚才司马懿有意无意地暗示,司马家在这件事上涉入很深,自己也是因为发现真相而被投入牢狱。若非如此,司马懿便无法取信于赵彦。果然赵彦听出了暗示,深信不疑,把司马懿引为同路知己,这才有后面那一番剖白。

司马懿道:“只要你在此起誓,回到许都一定要查明最后的真相,我便可帮你。”赵彦又惊又疑:“你能怎么帮?”他只道这年轻人是在安慰自己,一个身陷黑牢又断了腿的瘸子,能有多大用?

司马懿伸出手指,指向牢狱里某一处角落,傲然道:“再怎么说,我也是司马家的二公子,有些底牌,我那大哥也是不清楚的——那里墙角有处破洞,是前年撞破的,后来修补了一下却不牢固,若是用指爪抠破,便能出去。”

“那你自己为何不用?”

司马懿拍了拍自己的伤腿,一脸苦涩道:“我和你不同。我腿已残,如何能逃?再说即便逃出去,又能去哪里呢?”赵彦顿觉热血翻涌,起身大声道:“我背你出去,咱们一起去许都!”

司马懿摇摇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成大事者,岂可拘牵于这些。你只要能返回许都,查得真相,便够了。”

“这,这怎么行!”

司马懿厉声道:“如今我已至此,若你连最后的真相都无法查实,怎对得起我?怎对得起董妃?”

他早看穿了赵彦的软肋是董妃,果然这名字一提出,赵彦立刻沉默下来。赵彦思忖片刻,抬起右手,三指向天,郑重其事道:“我赵彦向天起誓,此回许都,不查证天子真相绝不罢休,如有半点迟疑,甘受雷殛。”他又俯身下去,握住司马懿的手,一字一句道:“我在司空西曹掾里有相熟的朋友,等回到许都,一定设法让他把你征辟入司空府。这样你就安全了。”

西曹掾代表了曹操选拔人才的意志,陈群如果要征召司马懿,那司马家肯定不敢再对他下手,否则无法向曹司空交代。

赵彦能想到这一点,说明他对司马懿已是彻底信任,推心置腹。那些看不见的丝线,在悄无声息之间已被司马懿全都挂在了赵彦身上,只消他轻动手指,木偶便会随之起舞,如臂使指一般。

接下来的问题,便是如何让木偶在不引起曹氏警觉的前提下,一步步走向毁灭。这对于司马懿来说,并不容易,毕竟他对许都内情几乎一无所知。

“你此去许都,切记谁都是不可信任的,只能靠自己。”司马懿谆谆叮嘱道,“你看,一涉及到这件事,连我亲生父亲和大哥都不顾骨血之情,遑论许都那些居心叵测之辈。”

赵彦点头称是,又问道:“那我该如何查实真相?”尽管他现在确认皇帝和杨平相貌相似,但猜想毕竟是猜想,如果没有确凿证据,不算完成董妃的嘱托。

司马懿等的就是他这一句话,他微微一笑,将赵彦扯近,在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赵彦听完以后,面露惊恐:“这,这真的可行么?”司马懿阴测恻地回答:“此举虽德行有亏,却也是唯一的办法。”赵彦犹豫片刻,看了看司马懿的伤腿,又望了眼那皎洁月色,终于一咬牙,狠狠道:“好吧!就这么办。”

司马懿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赵彦:“必要时候,你将这东西拿出来,自会有大用场。”赵彦接了揣入怀中,冲他深深一揖,然后转身走到那墙角,开始摸索着那新补的墙洞,试图抠开一条生路。

望着赵彦费力地扒着墙壁,司马懿如释重负地闭上眼睛,默默在心里念道:

“义和啊义和,我能做的就只有把这个隐患送到你手里。你可要自己把握好,可不要搞什么无谓的怜悯,辜负我一番心意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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