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号码应该是牛二到这边的时候才买的，在王晓欣的记忆中，那个男人总是这样，明明一副高高大大牛一样结实魁梧的样子，实际上非常细心，也非常节约。

王晓欣盯着那个号码，盯了许久，盖在脸上的被子散发出难闻的药味，被子里的空气很少，让她胸口憋闷的厉害，因为手机的背景光只映衬出小小的一团洁白。

盯着、看着，也不知道是10秒还是15秒，背景光突然就熄了，王晓欣的呼吸顿时一滞，几乎是不由自主，手指飞快的、狠狠的按动了几下。

轻快的声音顿时响了起来，屏幕上立刻跳动出“正在连接中……”几个大字。

王晓欣一阵手足无措，差点将手机甩了出去。

“晓欣？”连让她犹豫的时间都没有，王晓欣就听到了牛二的声音，带着嘿嘿的掩饰的不好意思的笑声。

王晓欣的眼泪啪嗒一下就打在了手机屏幕上，她翻了个身，手机听筒终于放到了耳边，嘴里喃喃的呼唤：“牛二哥……”

牛二显然被王晓欣的哭音吓了一跳，可他天生的不会安慰人，除了“晓欣你怎么了？晓欣你别哭啊！”竟然想不到别的说法。

王晓欣修剪干净的指甲无意识的轻轻的敲击着话筒，将话筒里那个木讷男人的安慰敲得支离破碎，不可阻挡的钻进自己的耳朵，将自己的一颗千疮百孔的心烫得火热。

幼年时的记忆在脑海里呼啦啦的飞过，每次被人欺负时冲到自己面前的男孩子、每次省下整整一年的零花钱给自己买一条漂亮裙子的男孩子、每次尴尬的挠着头说男孩子就该保护女孩子的男孩子，然后，是问她要不要嫁给他的高大的、魁梧的男人……

“牛二哥！你还愿意娶我吗？你愿意吗？你曾经说过长大了要娶我的对不对？”

王晓欣死死的捏着电话，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这么简单的问出口，可是，真问出口的时候，她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心骤然一阵收缩，像是疼痛，或者是喜悦？她好像已经分不清了。

然而，随着那长串长串的沉默，那种疼痛那种喜悦却一点一点的化作了惊慌——被全世界抛弃的惊慌。

“牛二哥，连你也不要我了吗？你不是说过会一辈子照顾我的吗？你明明说过的！”

王晓欣一下子从蜷缩成一团的被子里翻坐了起来，手腕上的输液管剧烈的晃动了一阵，带来一股刺痛，却也没能阻止她尖锐的咆哮，恐慌的咆哮。

“我……”电话那头的牛二舔了舔干涩的唇。

他一换了手机号码就告诉了两个人，一个是他哥，一个就是王晓欣。然而，第一个知道他号码的人却不是第一个打过来的——他刚刚才挂掉了哥哥打过来的电话。

牛二他哥比他大了十来岁，从小就照顾他，在他心里，跟他爹也没多大区别。牛二向来很尊敬哥哥，哥哥一问他在这边的事，他自然不可能瞒着，也就老老实实的说了个一清二楚。意料之中，哥哥在电话那头就是一阵破口大骂。

“你那颗猪脑子到底还在脖子上没有？人家都有老公有孩子了你还贴上去做什么？啊？我早些年就要给你介绍对象，你偏要跟我拧，现在好了，人家什么都有了，就你还是一个光棍儿！你死赖着人家也不害臊！你说要娶别人，别人可没说要嫁给你！”

“不是的哥，王妈妈都同意了我跟晓欣的婚事的。”牛二低着头，诺诺：“你知道的。”

“我知道有屁用！你没见你想娶的那女人一听这事儿立刻就给你跑掉了吗？啊？还一跑就是三四年，连点音信都没有！人家有把自己当你媳妇儿吗？你真是头猪啊你？你自己给我想想清楚，女人要那么好看做什么？知冷热、会疼惜人、会过日子的女人才是好女人！就像你嫂子这样！”

牛二顿时又诺诺：“我知道嫂子是好女人。”

牛二他哥气得在那边直跳脚：“你也不瞧瞧，就你这样子，一个穷打工的，你凭什么去跟人家老公抢啊？就算要抢，难不成你要帮她白养孩子不成？”

牛二急的眼睛都红了，一连声的反驳：“我没想跟她老公抢，真的哥，你信我，我就是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我就是想看看。”

“她孩子掉了，她现在伤心呢，哥你总不能让我甩手不管她吧？哥，她好歹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我……我总还把她当妹妹的呀哥！”

“我……你气得我！你也知道是她孩子掉了她在伤心啊？人家可没想到还有你在旁边替她白担心！人家有老公，稀罕你瞎参合！人家心里就没有你，你就算是把颗心都捧在手心里了，那也没用！说不定人家还觉得你碍眼呢！”

牛二他哥气得急了，一个劲的咳嗽，即使隔着电话也能听出那一阵的惊天动地，牛二顿时吓得再不敢动弹了，只不停的诺诺，可惜他哥这会儿一个字没听到：“我真是来看看她而已，真的哥，我已经把她当妹妹了，我……”

那边咳嗽声断断续续，牛二听到嫂子在一旁一边儿埋怨一边儿端茶递水，那温柔疼惜的声音，让牛二的不停的擦眼睛。再想想自己，心里终于止不住的泛酸。

那边儿的咳嗽声终于停了下来，牛二他哥的火气也消了大半，终于叹息了一声，道：“二娃，你听哥一句。别念着她了，她跟你没这个缘分，就算有……她也配不上你。她喜欢漂亮衣服，你偏是个不在乎吃穿的人；她喜欢大城市里的生活，你就爱咱们小城市里的安稳。你们俩就不是能处到一块儿的人！哥跟你嫂子毕竟年长了你这么多岁数，见你耽搁了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替你考虑过的。”

“哥……”牛二眼圈儿一酸，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旁边嫂子的声音却响了起来：“二娃，别打岔，让你哥说完啊！”牛二只能擦着眼睛嗯了一声。

就听牛二他哥继续道：“我跟你嫂子见多了媳妇对，也不是没有见过王晓欣那样儿的。可这么些年瞧下来，还真没见过好的。唉，这些年你的辛苦你的努力哥也知道，你在外面打工赚的钱其实不少了，哥跟你嫂子现在住的房子都还有你的一份儿功劳呢，哥一直记着，没忘，自然不能瞧你往火坑里跳。可你想想啊二娃，你就是打工赚再多的钱，你在人家心里，那也还是个打工的，是个泥腿子你知道不？人家要的就不是你这样的人！”

牛二他哥在那边儿一个劲的跺着脚转着圈，恨得牙痒痒。

“就算你这么多年一直替她照顾她爹妈有什么用？人家自己都没把那妈当妈了，这么几年，你哪儿看到她回来瞧了一眼了？好好好，就算你今天千远万远的把人追回来了，可有什么用？这样的人哥见多了，也许她逼得没法，会跟你过上一两年，可是，一两年后呢？到时候你孩子都有了，难道你还能把钱全花在她身上？还是眼都不眨的给她买穿的买吃的，硬是不为你的家多考虑考虑？硬是不为你的孩子考虑考虑？成！你要真能那样，你就去娶她去！可我是你哥，我知道你办不到！可你这一办不到，你不就是自己找抽了吗？你不就是拿攒了一辈子的钱买个两年的老婆买个奶娃娃孩子吗？嘿，你还合同制了是吧？你新潮呢！”

“听着二娃，你年纪也不小了，多为自己考虑考虑。我跟你嫂子也是没文化的人，这些话那都是我俩头挨头脚对脚的坐在床上想了多少年才想出来的，你也往心里去去。啊？”

牛二的眼泪顿时再也止不住，抬起手擦了又擦，怎么都擦不干净，只能红着双大眼睛，一个劲的点头答应，他哥这才挂了电话，可他还是听到电话那头一句长长的叹息，和嫂子在一旁的着急询问：“怎么样？二娃听进去了没有？你说那孩子怎么就那么犟呢？唉……”

牛二捏着电话坐在狭窄的标间里，看月亮照进来。

这标间是民房改的，建在一堆乱七八糟的学校旁边，条件很差，可是便宜，才二十块钱一晚上，还有热水供应，虽然地方偏僻了些，可牛二一个大小伙子，又不怕人劫财劫色，也就没关系了。

标间说是标间，可除了一张床啥都没有了，老板眼一抬，说了：“除了床你还想要什么呀？这不都是为了这张床才来的么？也亏了不是周末，不然，哼，这一大片儿你就别想找到间空房！还好意思挑！”

于是，牛二现在就坐在唯一的一张硬邦邦床上，独自一个人抹眼泪。

哥和嫂子对他好，他是知道的，晓欣不喜欢他呆头呆脑说他没出息，他也是知道的。可他不是头一次喜欢一个女人么？又觉得自己都得了王妈妈的点头了，好歹也算王家半个儿子吧？才这么多年来一直帮忙照顾着晓欣她妈的。

这么多年下来，他也长大了，也想多了，其实真要说什么感情，也真淡了。他哥说得对，感情什么的，不中用，两个人过的，那叫日子！

哥和嫂子一直劝他，说他年纪也不小了，找个好女人娶了吧，心也就收回来了。

他盼着，也犹豫过好几次，可总也拿不定主意。

都白了好些头发了的王妈妈瞧见了，这才叹息一声，拿了个地址出来，对他说：“二娃啊，你是好男人，是阿姨对不起你，是我们晓欣没有那个福气，配不上你，你也别再因为她耽误了，那孩子的心……我瞧着是收不回来了。你就照着这个地址去找找看吧，看能找到她不。要是找到了，你也跟她做个了断吧。能回来自然是好，回不来……回不来……你也就由着她去了。唉，由着她去吧……那孩子……亏就亏在心眼儿太高。”

那个地址，是王晓欣上大学的地址。

当初，牛二跟王晓欣青梅竹马，傻乎乎的以为王晓欣就是他的小女朋友。

牛二比王晓欣大好几岁，他脑袋不容易转过弯来，成绩一直不好，高中毕业就出去打工了，可每次打工回家都要带还在念高中的王晓欣出来玩玩儿，给她买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这么处了好几年，等王晓欣高中毕业了，牛二便想当然的高高兴兴的上她家去提亲了。

王妈妈自然是满口答应的，牛二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回家就准备好了聘礼，没想到，得到消息的王晓欣却连句话都不留就一个人跑了。

要说打击和伤害，自然是不可能没有的，可牛二这人实在，想着王晓欣或许是太年轻了些，一时之间接受不了，也就一个人边在外打工，边照看着王家父母，边等着王晓欣回心转意了。

可谁也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好几年。

牛二一边儿等，一边儿犹豫，一边儿又怕接受了哥介绍的姑娘，王晓欣又回心转意了，那可让那么心高气傲的王晓欣怎么受得了？于是狠狠心，任凭大哥怎么劝怎么介绍，牛二统统都拒绝了。

可牛二打死也没想到，王晓欣不但跑了，竟然还一个人跑去大城市上大学去了！

要不是学校按着户口本上的地址给家里寄来了成绩单，只怕要连王家父母都不知道这个女儿在哪里了！

不过，王家父母自觉没那个脸面对牛二，也就全当没生这个女儿，也不好意思在牛二面前提起王晓欣，也就瞒下来了。

可两人没想到，这么好几年了，牛二还是对两个老人这么好。

两个老人面上终于再也挂不住了，心里把王晓欣骂了个遍，终于把这个地址给了牛二，让牛二寻着线索找了过来。

当时，两个老人是将地址一把塞在牛二手心里的，红着老脸将那一串话说得个断断续续，只盼着找个借口，能够知道那个不争气的女儿如今怎么样了也好。

可是，谁都没想到，王晓欣竟然已经在外面结婚生子，还有了个当经理的老公了！

王家父母没想到，牛二也没想到。可是，牛二一眼看到的时候，心凉了半截是肯定的。

原来，那个一听到“结婚”调头就收拾了东西跑了的小姑娘不是年纪太小，接受不来，是真的……真的看不上他……

想想过去，自己的巴心巴力，再想想一贯疼爱自己的大哥嫂子那段儿话，再想想……这些年来没有王晓欣在身边儿，自己仿佛也没过得太差。

牛二的心顿时起起落落没得个平静，恰在这时，王晓欣的电话就过来了，吓了牛二一跳。然后，牛二听到，王晓欣在电话那头哭哭啼啼却一点儿不担心一点儿不害怕的问他，问他“牛二哥！你还愿意娶我吗？你愿意吗？你曾经说过长大了要娶我的对不对？”

牛二忽然就想，他是说了，说等那个漂亮的小姑娘长大就讨她回去做老婆，可等那个小姑娘真长大了，他真问出口了，那个小姑娘却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