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张石和天成在勿里洞丹戎班兰码头上岸，他们在街市找了个小客栈住一宿，天成带张石到处去走走看看，一边给他讲这是什么所在。天成告诉张石说，在棉兰、巨港还是勿里洞，都不用担心有人偷扒抢劫，华社治安良好，矿工们虽然穷，没人去偷别人的东西。

在集市遇到出来逛街的矿工，他们便问如今巴力的情况，矿工的伙食如何。天成向他们打听一位叫孙六的老矿工怎样了，一位矿工说，他已经离开巴力，自己在集市外树林那头开了一小片菜园。给天成指了路，天成和张石去找他。天成告诉张石，当年打垄塌方，登贵父子死后，是孙六帮他找管工讨公道的，所以这次再来，必须见见孙六。

他们照别人指的方向去找，在树林那头的荒地有片菜园，菜园边搭了一间小亚答屋，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坐在树墩上，他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一般，酱色的皮肤是常年在烈

日下曝晒成的，干巴巴的紧贴着骨头，身上几乎没有肉，佝偻着背，像截树干。

天成走过去问：老哥，这有个叫孙六的吗？老人抬起头问：你问他做么？天成说：我是张天成，那年来找登贵，是他带我去找管工讨公道的。老人这才哦哦地说：是岸东来的天成吗？我就是孙六。天成吃了一惊：你？他马上明白过来，岁月折磨人呐！所有矿工脱身时不都是几乎不成人样吗。

孙六忙让他们坐在树墩上，天成问他什么时候离开巴力，他说本来他可以早些出来，可是一想，出来也难找生活，就还“落名”*在巴力伙房里干，干到管工看他老眼昏花，也没力气了，就不让他再留了，把他赶出来，他就在这开片菜园，一直一人过日子。

*“落名”就是满期的契约华工再与矿方签约留在矿里，但不作为契约工人。

天成看了看他的家当，只有一个有年头的锅，又当锅又当碗，烧水做饭吃饭都用它，真让人心酸。张石问他日子过得怎样，孙六说：自己种菜还有一点菜吃，还能活着，是自己出力得来的，心安理得就行，不至于去讨乞，可是光吃菜也不行，有时从树上打点果子吃。张石说：你吧菜拿去集市卖了就有钱买米了。孙六说：菜能值几个钱？谁都省着过日子，家家户户自己种一点就够吃，没人买菜，除非你有一大批可以卖给巴力。

天成看他过日子实在非常艰难，连锅碗瓢盆什么都没有，说：老哥，你等着，我们去去就回来。

他跟张石又回集市，买了米、镬头（客家人“镬头”是指炒菜锅，闽南人则称“鼎”——tia）、菜刀、两副碗筷、一个小坛子，还买了一斤肉。他们把米装进坛子里，张石扛在肩上，天成拿着其他东西，又回到孙六那儿。孙六都看花了眼，说：这，这，你们做么？他们说：给你买了点米，你留着吃，米放进坛子里就不怕老鼠了。

两人就动手做了一顿饭，米饭在孙六原来用的旧锅焖着，用点猪皮把新镬头去了锈，肉切成小块放进镬头炖着，柴火是现成的，他们一边聊着，锅里已经飘出肉香了。孙六说：不怕你们笑话，我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香的炖肉。在老家，穷得差点饿死，来南洋就进了巴力，几十年都没见过这样的肉块。

肉起了锅，就着锅里剩的油水，把洗好的青菜倒进去，翻两下就可以吃了。三人一起吃得很香。张石问：下次再来，能不能叫几个矿里的兄弟过来聊聊？孙六问：谁都行吗？张石说：最好是敢出头敢说话的。孙六说：行，他们放假就会出来，逢初一十五赶大集，出来的人更多，好找，我叫几个过来就是。

刚过了初一，再过十几天才是十五，张石约好再来。他们临走还留了点钱给孙六，说：老哥，留着，想吃什么去集市买吧，没什么能给你，自己保重。孙六直推，张石把钱塞在他手中就走了，孙六愣在那儿，手还微微地颤抖。

张石一路走，一路对天成说：咱们的契约华工就这样一辈子被榨干了血汗，老了，干不了了，就把你赶出去……天成叹口气：唉，又能怎样呢？张石说：要反对殖民主义者，向他们讨还血债！天成惊愕道：你是说……张石说：矿里得组织工会——矿工自己的组织，才能替矿工讨公道。

第二天天刚亮，他们就动身往岸东方向走。六十多公里的路程要走一天，如今天成老了，腿脚慢，到傍晚才能到家。

到了岸东集市街尾，天成感觉到心砰砰地跳，离家已有六七年了，家中怎样了？原来他的粥铺是尽头的一间，如今旁边又有了不少新的店铺，就不是最尾的了，集市也扩长了。到了成记粥铺前，店铺收摊了，门还开着，他闻到自己熟悉的粥香味和一股暖融融的气息，一家人围在桌边吃饭，所有人都抬起头，愣住了。

望洋先喊：爹！你……两个孙子醒悟过来，立即扑到他身上，叫：阿公，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天成说：都长高了，阿公都认不出了。大望和大洋带着母亲家族的血统，皮肤黝黑，长得结结实实，浓眉大眼，眼睛有点抠，像他们的母亲睫毛很长又卷起，嘴唇较厚，头发还有点卷曲，是热带混血儿的模样。

天成又叫望洋快来看看，这是谁。大家才看到他身后还有一个人，瘦瘦高高的个头，岁数不大，望洋看了半响，才喊出：石头哥！你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张石笑呵呵地说：望洋，你都当父亲了，真出息了。望洋让俩孩子叫叔叔，茉拉蒂赶忙多摆碗筷（她自己吃饭是用手抓，两个孩子是用盘和汤匙，望洋和他父亲是用碗筷），又到厨房里整出几样菜，一家人坐下兴高采烈地边吃边聊。

望洋问：石头哥，你这次来就不走了吧？张石说：不走了，我来办学堂。两个孩子高兴了：我们有书读了，爸，阿公，让我们去叔的学堂读书吧！天成点点头：当然，你们不去，我还要打你们的屁股呢。如今，阿公也识字了，在星加坡学的。两个孙子惊奇地说：真的？

天成问菜园子还种没有，稻子还种没有，鸡养了几只，粥铺每天有多少收入，听望洋一件一件的说，放心了。望洋说两个孩子每天一大早就和他去后山拾掇菜园，望洋打理稻田，菜园放手让俩孩子管，他们一起担水浇菜、除草捉虫、捉田鸡蚯蚓喂鸡，每只鸡都养得肥肥的，几乎天天都有蛋。收拾完菜园，回去时摘些菜，除了家里吃，还给他们的外公，隔三差五就给外公送一筐鸡蛋。傍晚，再来一趟后山，是为了关好鸡笼，盖好笼盖。

天成告诉张石：山上有野猪、蛇，鸡笼不盖严，总是被野兽吃。天成还问：集市的粪肥还收吗？望洋说：还收，那是我的活。张石问：收什么粪肥？天成告诉他：当年我是为了沤田肥跟甲必丹说让我收巴杀公厕的粪肥，甲必丹还给我钱，说好至少每星期去掏一次，一个月给我二盾，我同意了。这是一笔意外收入啊。你想，在咱家乡，有泡屎尿都得憋着拉在自己的地里，想找人肥太不容易了，你得花钱买，庄稼人哪有钱买肥？这里却反过来，人家要你给他清理还得给你钱。我多一笔收入，不是更好？

就这样，家长里短的聊个没完，望洋说：爹，你和叔走这一整天，时候也不早了，后山亚答屋多年没人住，发潮，今夜就在这将就着睡一晚。天成看看屋里，说：把门板缷下，我和你叔睡门板，你们睡里间。望洋说这哪成，天成说：在巴力里几十年都这么过来的，没什么不成的，你石头哥也是四处为家惯的。

门板缷下，大门洞开着，他们就睡了。这里天热，屋子低矮，人们都敞开门睡，没人怕有贼，人人都是家徒四壁，只够吃饱肚子，没有什么可偷的。

第二天一大早，古农来了，他的头发也见白了，身板却还那么健壮，只是脸上也有了皱纹。天成已经跟张石讲述了古农和他们这些契约华工认识的经过，知道他为人热心仗义，天成给他们互相介绍。古农说他去找几个人，把后山亚答屋修补修补，望洋说：不用，我会。古农说：你忙你的。说完转身走了。这里，张石跟天成商量集市街

上哪处有空屋能做学堂。天成说还得找甲必丹。

天成跟甲必丹说是老家来的同宗侄子，要在这里找地方办学堂，甲必丹满口答应，他也很支持。南洋几代的华侨都不忘自己的老根，仍然希望自己的子女能认方块字。甲必丹给了一处原来的旧庙，早先香火还很旺，后来香客们捐钱又建了另一处新庙，旧的慢慢就冷落了，空落了好几年了。甲必丹说，那个庙堂做学堂最合适了，租金嘛，好说，办学对大家都有好处，我可以少收你租金，人家也不会多说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