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胜男说：“我听见了。”

她声音有点哽咽，咽了口吐沫，努力使声音和自己恢复平静。她说：“买房子是大事儿，不光庆友想买，我也想买。我一直攒钱，就是想买房子。”

江北橘说：“你不结婚了？”

徐胜男说：“我不知道我结不结婚。”她尝试着对江北橘说真心话，尝试着把心掏出来给江北橘看。她说：“要真是能遇到聊得来的，我也想结婚。可现在遇到聊得来的太难了。两个人在一起如果不幸福，结婚就没有意义了。”她原本还想举个例子，说：像你和爸爸那样的婚姻，就没有意义。甚至因为江北橘和徐武旺的婚姻，她从很小就决定，这辈子不结婚了，自己一个人过了。

江北橘说：“聊得来？就你那脾气，谁能跟你聊得来！你要是不改改你那脾气，你这辈子都别想找聊得来的！”

徐胜男又一次被伤害。她舍不得伤害江北橘，可江北橘却舍得伤害她。

她沉默着，又不说话了。

江北橘咄咄逼人：“一个女的，谁能不结婚？有自己买房子的吗？你结婚就找那没房子的呀？就找个住你的房子吧？把钱都给了婆家？你那脑子你怎么想的呀你！”

徐胜男心疼着，像是在滴血。莫非生而为女，就不配买房子了？就只能住人家的房子？

她说：“我不能自己买个房子，再找个有房子的吗？我不能一个房子租出去一个自己住吗？”

谁不想让自己过的更好一点？她这么努力这么拼命，无非就是想给自己好的生活好的以后。

江北橘说：“你两套房子，你就瞎了心，你不管庆友啦？不管你爹你妈了？庆友的房子还没买下呢，你倒好，你自己就想买房子，还将来有两套房子。你将来两套房子，还不是给人家夫家的！”

徐胜男恼了，尖着嗓子对着江北橘喊：“我为什么要给夫家？我自己就不能住？我自己就不能拿租金？我就不能让自己过的好一点吗？是不是在你看来，一个女的饿不死就行了，挣点钱全都给了家里人，让家里人补贴弟弟，这才是正道？”

江北橘回答的斩钉截铁：“是！”

徐胜男无话可说了。

事已至此，再说任何话都没必要。她清醒的认识到一个真相：江北橘并不爱她。

这真让人难过。可难过又能怎么样？

她挂断电话，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哭。

她想起了一句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从一开始，就是她手里这几十万块钱引出来的。

江北橘听说了她有几十万块钱，就开始哭天抢地的骂，要抢要夺。

她一直没放弃这几十万块钱。她默认她的一切都是她的。她一个没出门子的闺女，身上有点什么不都得是她的？

可她就不是个人？她就不能被当成一个人一样对待？

如果她只是为了别人而活，如果她这么拼命努力就是为了给别人买房子给别人做嫁衣，那么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她忽然想到了要死。

就把钱都留给江北橘吧，她安安静静的去死。

死之前把房间打扫的干干净净，把自己收拾的整整齐齐，一个人跑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山上，纵身往下一跃，不给任何人填麻烦。

她到临死，还想着，要打扫干净房子，要死在外面，不给房东填麻烦。她为自己的善良哭。她这么善良这么为人着想，可为什么没人为她想。

******

江北橘去了徐胜男她奶奶家。

她计划着要是她奶奶劝不动她，再找她姥姥姥爷，她舅。他们总是能翻得清里正的人。

她坐在她奶奶家，恼着一张脸，从头到尾的给她奶奶说着家里这堆破事儿：“庆友领回来那闺女，你看见了没有？”

她扯着嗓子，嗓门本来就大，徐胜男她奶奶耳背，和说话更得大。

徐庆友他奶奶说：“见了，胖闺女，有福气呀！”

江北橘心里说她奶奶老糊涂了，一把年纪的人，都觉得胖就是好，就是有福气，实际上谁愿意见那胖的呀？要不是姗姗懂事儿，她也不愿意让庆友找这么个胖妮子。

她说：“人家闺女肚子里怀上了，你要见你曾孙子了！”

她奶奶说：“什么？”

江北橘又重复了一遍：“肚子里怀上了，是个胖小子！人家算命的都说了，将来出息大着呢！”

她奶奶这回听清楚了，立时就欢喜了，露出光秃秃的牙床笑着，一脸的褶子笑的像朵花儿。

她说：“这可是好，我死之前也能抱上曾孙子了。我得使劲儿活着呀！”

江北橘撇着嘴说：“你是能活到那个岁数，能不能见到曾孙子还两说哪！”

她奶奶又糊涂了：“怎么了？”

江北橘说：“人家这会没有租房子结婚的，庆友要结婚，人家要一套房子，没房子就不结婚。你说这房子怎么买？”

江北橘使着个心眼，没说房子是庆友要的还是姗姗要的。要真是说庆友那儿必须有房子才结婚，这还算是个事儿？这就是庆友的不是了。

她奶奶着着急：“这可怎么办？我这儿还有几千块钱，要不你拿去？”

江北橘说：“你那几千块钱对买房子还算个钱呀！我这不张借呢，我这手里有点钱，我跟姗姗也说了，要真是买房子，让她家里也出点，还有是胜男那儿，她那儿攥着钱呢，最少有五十万，我说给胜男借了这钱。”

她奶奶的脸色变了，一副轻松坦然又得了理的模样：“这还有给亲闺女借钱的？她又没出门子，没出门子的闺女，挣了钱谁不给了当妈的呀！”

江北橘说：“她就是不给你能怎么办？我这说借还不肯呢，你更别说直接给她要了！”

她奶奶只觉得自己掌握着宇宙真理，说：“你把电话给我，我打给她。这没出门子的闺女，谁挣了钱不给了爹妈？我倒是要问问她怎么给我说！”

江北橘立时就把电话掏出来拨通了徐胜男的手机。

徐胜男正在喝酒，看见江北橘的电话，一时间心烦意乱，立时就挂断了。

江北橘对她奶奶说：“看看看看，怎么样，人家连电话也不接了。”

她奶奶说：“你再打，我得给闺女说道说道，她这么办事儿不对！”

江北橘立时就又拨了过去。这回，徐胜男终于接了。

接了电话，是她奶奶扯着嗓子大着嗓门喊她，她奶奶说：“闺女，你能听见吗？”

徐胜男心疼了一下，说：“奶奶，我能听见。”她也大着嗓子，按了免提，把手机声音调到最大。

她知道她奶奶打电话给她的意思是什么。

她奶奶说：“闺女，你吃饭了吗？”

徐胜男说：“吃了。”

她奶奶没给她寒暄那么多，直入主题：“闺女，你妈要给庆友买房子呀，还差点钱，说先用着你的钱。”

她奶奶斟酌着，为自己说话的聪明洋洋得意。也没说是借也没说是要，就说“先用”着，进可攻，退可守。

徐胜男说：“奶奶，我都三十了，我要是现在结婚，如果我一无所有，谁要我呢？我不是人家十八的小姑娘了，结婚的时候还可以提一堆要求，还可以要一大笔彩礼。你们为我想过吗？”

她奶奶听的不是很真切，只听到她说彩礼，她说：“彩礼也得给了你妈，这是规矩！”

徐胜男的眼泪掉下来了。她近乎疯狂，她说：“我不会给的，我一毛钱也不给她！”

凭什么呢，挣了钱是爹妈的，要了彩礼是爹妈的，倘若她将来结婚过的不好怎么办？倘若她离婚了怎么办？

是要凄凄惨惨的活着，还是直接跳崖死了？

这回，她奶奶听清楚了，听得真真的，徐胜男说：不给。

她终于明白了事态，终于知道了是怎么回子事儿，终于知道江北橘和徐胜男没有误会。她说：“闺女呀，你怎么变成这样了，谁挣了钱，不给了娘家呀？我十九岁跟你爷爷结婚，我结婚之前，那时候也没有厂子，也上不了班，我还不是给娘家干活？我到我结了婚，我也接济过娘家不少钱呀，闺女呀，这当闺女的，胳膊肘不能往外拐呀！”

徐胜男掉着眼泪给她奶奶讲道理，她说：“奶奶，现在不是你们那个时候了，你一辈子没上过学，没工作过。现在的女人能不上学，能不工作吗？我爷爷养了你一辈子，他能养得起你，现在的男人，一个人养不了家。你们那个年代没有离婚的，现在离婚的人这么多呀。奶奶，我也得活着，我也得活着呀！”

她奶奶听不清楚，她奶奶还在说：“你妈结婚之前是个能干的，可再能干，不也得把钱给你姥姥姥爷？也是你姥姥姥爷得济呀！”

徐胜男不说话了，她意识到她对她奶奶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她原本想说，即便是那个年代，她姥姥姥爷都给江北橘准备了丰厚的嫁妆，以至于她到了年老，还能一直炫耀。可真是她徐胜男要结婚，她能得到什么呢？

她奶奶还在劝说她：“这闺女出门子之前把钱都给了妈，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何况现在也不是平白无故就要你的钱呢，这是庆友要结婚呀，你不买房子，人家闺女不肯跟他呀。你说让你找个没房子的，你要吗？”

徐胜男还是不说话。

她奶奶皱着眉头听了半天，没听见对面有个声响，抬头看了江北橘一眼，看见江北橘黑着脸，立时心里就明镜一样了。

也是为了讨好江北橘，也是为了自己孙子，她得尽自己最大一份力，免得将来被江北橘说道。她说：“闺女，你要是真这么不孝顺，真是让你妈遭了难，让庆友娶不上媳妇了，你奶奶我就不活了。我床底下可还有一瓶子农药呢。我也是活够了，真是这么发急，我就去找你爷爷了。”

徐胜男还是不吭声。

她想着或许她真的就只能过凑合活着的生活？能吃饱，饿不死就行了的生活？

她又想着，江北橘把她养大，她真的欠了江北橘那么许许多多？就要把所有钱都给江北橘，就要把命也给江北橘？

她对她奶奶说：“奶奶，你把电话给我妈，我和她说。”

她奶奶没听清楚，开着免提，江北橘却听清了。她把电话接过来，说：“你说吧，我在呢。”

徐胜男说：“妈，你要是非给我要这个钱，我能给，就当我报答你，报答你养了我十几年。可这钱给了，我就不会再管你。往后你老了，你要养老要生病了，我都不会再管了。”

她掉着眼泪，不敢说出那么绝情的一句话。她想说的是：就算断绝关系了。

江北橘立时就答应了：“我不让你养。本来这养老也都是小子的活儿。”她唠叨着，还想说更多，可徐胜男立刻挂断了电话。

这场景分外熟悉。

似乎上次她要钱，也是这样。

可她想，这是最后一次了吧，最后一次。

至少她心安稳了，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从此她不再亏欠江北橘。哪怕她给了她生命。

若再有一次，那么她拿命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