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胜男租住的房子是一室的开间，没有客厅，装修的像是宾馆。时长远占据了房里唯一一张沙发，徐胜男坐在床头上，把手机开着免提。

打来电话的是她爷爷徐老汉，徐老汉嗓门粗壮有力，说话时像在喷射枪林弹雨：“一大早上，我就去小轱辘家给你做豆腐去了，我推着一板子豆腐到家了，心说这回你可有的吃了，一到家，你没影儿了。”

“你说你妈能害你吗？你妈说那五十万不能一起买房，我跟你奶奶也是这个意思。这年头的闺女们多金贵呀，谁结婚不要房要车要彩礼？到你这了，你跟人家一起买房，你不成了倒贴了？成你出钱娶自己进门了？”

徐胜男抬起头看了一眼时长远，时长远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徐老汉还在说：“你邻家那小勇，人家媳妇厉害的，让小勇掏首付买了房子，还立了字据，以后这房贷不能动小勇和他媳妇一分钱，都得她公公婆婆两个为老的还！”

徐老汉停顿了一下，没听到徐胜男回应，声调拔高了几度：“这事儿你怎么说？”

徐胜男闷声说：“他自己买不起房。”

徐老汉急了：“买不房他别娶媳妇！”

时长远听了这话，立起来往前迈了两步，犹豫了一下，又焦灼的坐回了沙发里。

徐老汉叹了口气：“闺女，你得想想庆友，你能跟人一起买房，可谁家的闺女愿意跟庆友一起买房啊？庆友的房子还没买下呢，你妈急的跟什么似的。你妈的意思是，让你把这五十万拿出来，剩下的再张借张借，先把房子给庆友预备下了，这样也就不怕他找不着媳妇了.....”

徐胜男屏息静气的听着，眼眶已经泛出了几滴泪花儿。

徐老汉说：“我跟你奶奶也是这个意思，现在就是等你拿主意呢。”

徐胜男深深的吸了口气，说：“我不同意。”说完，立时把电话挂了，挂完又关了机。这才开始痛痛快快的掉眼泪。

时长远跨着大步走到床头，把徐胜男的头搂到了自己的胸口。他说：“别哭，别哭，有我呢。我不会让你自己面对这种情况的。”

徐胜男不答话，她心里说：咱俩已经完了呀！

她已经让时长远看到了她家最不堪的一面，也是刻意让时长远听到爷爷的电话。她太了解家人，知道她妈会让爷爷做说客，知道爷爷会对她说些什么。

她想，她的家人暴露在时长远面前，是丑陋的。在家人眼里，买不起房子的时长远也是丑陋的。大家互相轻视嫌弃，除了分手，哪儿还有别的路可走？

时长远说：“你早没告诉我你家人这样，要不，咱俩还能一起防着他们。”他话里有几分责怪的意思，怕徐胜男听出这责怪来，又迅速补充：“不过现在咱们也不怕，不管你妈怎么说，发动多少人跟你说，钱在咱们手里攥着，咱们不给，她也没办法。”

徐胜男不答话，她觉得那句“咱们”听起来分外刺耳。

时长远又说：“要我看，咱们不如早点把房子定下，真是交了钱，你妈再怎么算计，也没办法了.....”

徐胜男想：这真是同床异梦。他抱着她，想着和她一起买房子，觉得他是比她家人更亲切的存在。而她在酝酿着分手，势在必得的分手。

她想她之所以能和时长远在一起两年，是因为两人出生于同年同月同日，这让她产生一种类似于宿命的迷信。而这迷信在天长日久中被消磨得干净。

她正是倦怠时，时长远却想结婚，想要更深刻的卷入到她的生命里。她对此充满了防范和反感，她甚至觉得自己和家人一样，对不能独自买房的时长远充满了轻视和嫌弃。

她把时长远推开，声音冷静的过分：“你先回去，让我自己冷静冷静。”

时长远又把她搂紧：“我不可能在这时候丢下你，让你一个人胡思乱想。”

徐胜男想，他说这话时必定觉得自己十分男人，他的不自知让她更加反感。她说：“你走，我求你，我现在只想自己呆着。”她抬头看时长远，眼神坦诚迫切，客气疏离。她怕时长远再做多情，又认真的补充：“我和你一样有独立的人格，我不是一个愚蠢的小女孩，你也不是一个伟岸的大丈夫，我现在的状态不是脆弱得需要你陪伴，而是烦躁的需要你离开。”

时长远犹豫着把她松开。手松了，人变得坚定：“好，那我回去，你有事儿随时打给我。”

他走的从容，不卑不亢。临走前还特意走到阳台前把窗户关好，又在门口对着徐胜男嘱咐了一声：“睡前别忘了把门反锁。”

徐胜男终于得了清净，心却更乱了几分。她甚至开始恼恨，恨时长远没听出她最后那句话里的嘲讽和轻视，恨他没有觉察到她对他的嫌弃。他总是那么理所当然的自作多情，实在让人恼火。

江北橘在第二天下午赶到了徐胜男住的公寓。她脸色暗黄，眼皮子肿胀着，不知道是没睡好，还是哭得多了。徐胜男开了门，她耷拉着脸走进屋里。

一进屋，掏出个黄纸包和一瓶黄酒放在桌子上，她声音里带着气性和居高临下的斥责：“这纸包里是我去瞎晶晶那给你求的符烧成的灰，你一会拿黄酒冲着喝了。”

徐胜男也恼了脸：“我好端端的，喝这个干嘛！”

江北橘把声音拔高：“你好端端的？你好端端的就拿着五十万跟野汉子买房子？你好端端的就跟你妈两条心？你好端端的就不管你亲兄弟的死活？”江北橘咬着牙，瞪着眼：“我看你是中了邪了，被迷了魂儿了！你以前哪儿是这样？你上学那阵儿，我跟所有人都夸你，别人上大学花钱，你上大学还挣钱，你那时候挣一百给我说一百，挣两百给我说两百。攒够一万了就打到我卡上，那时候谁不眼气我养了个好闺女呀......”

徐胜男掉了眼泪。她生平最怕江北橘提这个。提一次，她就心疼一次。她数不清自己上学的时候打过多少工，在西餐厅当服务生，在工厂当工人，在培训班当老师，在夜市摆地摊，她什么都干过。以至于大学时无数次逃课。毕业时，同学忙着考研和出国，她在忙着补考，狼狈又滑稽。

她那时，真真是揣着一颗赤子心。想独立，想不再花江北橘的钱，不再受江北橘的骂。想给她钱，得到她的重视和夸奖。

她果真做到了，江北橘以她为骄傲，同时无尽索取。她计算着她的每一笔收入和每一笔支出，差额在几十块钱以内。每当她有点积蓄了，她就开始伸手了，留两三百块给她吃喝，剩下的搜刮一空。

她硬生生的承受了四年，忙碌而穷困潦倒的毕业以后，终于醒悟，或者是终于被伤得透了。她意识到江北橘只想让她以一个饿不着的状态维持生活，而她想给自己将来。

她一言不发的掉着眼泪，她可怜那个年幼的自己，可怜的心肝儿都疼了。

江北橘只当她是被自己说得悔悟了，她继续添油加火：“我是你亲妈，我总不能把你往歪道上指，你那对象，我也不说让你跟他分手，但有一条，他得自己把房子买了！你还没出门子，帮衬庆友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再说你这也不是为庆友，你这是为你妈分担责任呢，哪个闺女不给妈分担呢？”

徐胜男还是一味的哭，她这回是为江北橘哭。江北橘至今还不知道，她已经不再把她当妈了，她不可能再对她掏心掏肺了。她太操之过急，在她年幼的时候搜刮得太狠，已经伤透了她的孝心。她早在几年前就开始防范和算计，养出了一副狼心狗肺。

江北橘催她：“你赶紧去拿个碗，把符冲着喝了。喝了那些脏东西就迷不着你的心窍了。”

徐胜男果然走到了桌子跟前，把那张黄纸打开，看到了一团脏兮兮的纸灰。她上高中那年就被迫喝过这么一团脏兮兮的灰。她从小喜欢画画，高中的时候学校有美术班，她一入学就申请转到美术班，在美术班过了一星期的好日子就被江北橘揪回家里。

她第一回跟江北橘拧着干，要死要活的想学画画，江北橘说她是中了邪了，结结实实的打了几顿，灌了她一碗脏兮兮的符水，就杀到学校找老师和校长去了。

至今，江北橘把那场事件当成自己的功绩，时常得意洋洋的说起：没有她这个英明的妈，徐胜男哪儿来的重点班念，哪儿能考得上好大学！

徐胜男看着那一团脏兮兮的灰，手一扬，灰尘漫天飘散。

江北橘愣怔了一下，立时间火冒三丈：“你干什么你！”

徐胜男看了江北橘一眼，又抓起桌子上那瓶黄酒，狠狠的摔到地上，酒瓶炸裂开，酒水和玻璃渣子四下飞溅。

徐胜男像疯了一样喊：“你滚！我不会给你一分钱！我不可能再当你的傀儡，你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