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胜男不敢言声也不肯言声。她不愿意顺着江北橘说，那样太违心太颠倒黑白太指鹿为马。她也不敢呛着江北橘说，那样江北橘将更换了她的斗争目标，将她批斗的体无完肤，狗血淋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沉默着。江北橘在她的沉默里精力旺盛的诉说：“你姥爷直接打我一巴掌，你大舅和我闹，你三舅和我闹，他们都把我当阶级敌人那么看。没有一点人心，不念一点亲情。你说我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徐胜男深吸了口气，她心疼着江北橘，也心疼着她年迈的姥姥姥爷。她声音哽咽：“妈，咱们能不能不理他们？”

她尝试着劝说她妈：“咱们离了他们照样过的很好，咱们不需要她去撑腰做主，咱们争那么一口气干什么呢？非要断个那么清楚的是非干什么呢.....”

这句话惹恼了江北橘：“我怎么能不断！我就由着他们那么欺负？我就由着他们在我脑袋上拉屎拉尿？我真是对不住他们了，我认了，可我哪儿点对不起他们？我凭什么要受着这个！”

徐胜男脸上掉着眼泪，心里掉着眼泪。她懂她妈的苦，可她能怎么办？她也搅和进去，和她的诸多亲人为着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拼个你死我活？

她没有那么强韧的神经，她会被逼疯了。

她沉默着，一句话也不敢说，她怕一开口就忍不住哭出声音，哭的比江北橘还要委屈凄厉。

江北橘也沉默着，等着她先开口。

这是一场尴尬的拉锯战。江北橘率先投降。她语气不善：“你哑巴啦？”

徐胜男终于忍不住哽咽，她对她妈掏心掏肺：“妈，我知道你难过，我知道你觉得他们都亏欠了你。可是能怎么办？你就算跟他们打起来闹起来，你又能得到什么？你得不到一分钱的好处，还要平白添些气生......”

江北橘又把她的这半截话拦了：“我能得到什么，我就为了出一口气！”

徐胜男说：“妈！出气有那么重要吗？何况你真能出得了气吗？”

她内心深刻的共情着江北橘，她清晰的感知到江北橘的委屈和愤恨从何而来——她没有被人看见。她现在漫天的委屈不被人看见，她是个小孩的时候整个生命都不被看见。

她渴望被父母疼惜，渴望被人搂在怀里安慰抱持。

她努力充当着一个叫做“妈妈”的容器，她说：“妈，我懂你的难过，我真的懂你，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江北橘再一次恼怒着拦截她的话，她想听得不是这个，不是她的权威和她假惺惺的懂得。她说：“你别给我搅稀泥，别给我这儿这么虚伪，别这么劝我，我心烦！”这些轻飘的话无法填补她内心巨大的黑洞也无法抚平她内心巨大的伤痛。

这没有任何功效的话语于她是二次伤害，如同第一次她在娘家承受过的残酷狠厉。

她说：“你姥姥姥爷对你那么亲，跟你亲赛过跟我，你就不能说说他们？他们老糊涂了不明事理，你就不能劝劝他们？你就不能让他们明白着事理，也心疼一下你妈的不容易？”

徐胜男恍然大悟如梦初醒。又一次，这一次如同所有以前一样烂俗。

当世界上有一个人得罪了招惹了江北橘，她总要拉上许多人站在她这一边，陪她在地狱里沦陷着，再和她同仇敌忾着拿起刀剑逼迫敌人妥协着。曾经有无数次，她就是这样对待徐胜男。

叫着她的姥姥姥爷、爷爷奶奶、乃至她的几个舅，浩浩荡荡的展开对她的追杀和讨伐。

现在，角色换了。她被列入她的阵营，要去讨伐其他异己。

徐胜男耐着性子对她解释：“妈，姥姥姥爷都八十岁的人了，他们那把年纪了，怎么说得动，怎么改的了，你比他们有文化，他们理解不了，只能你去理解他们......”

江北橘恼了：“你不去说，他们怎么理解？没人去说他们劝他们，他们得老死，老糊涂一辈子！”

徐胜男感受到牙齿剧烈的疼，太阳穴剧烈的疼，两处疼并作一处疼，化作周身的疼，漫天的疼。疼得跳动，疼得昏沉尖锐，难以忍受。这疼让她崩溃，她在崩溃里提高了嗓门：“妈！你能不能不这样呀妈！你能不能不要老想着改变别人？改变别人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

她心里说，你都把我逼成这样了，我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改变你。

江北橘爆发出尖锐而又崩溃的哭声：“我死了行不行？你妈我现在死在你面前行不行？你知不知道我在地上躺了三个小时，我发着高烧输着液。”她的嗓子带出了沙哑的破音：“你们个个都和我作对，谁都不理解我。谁都盼着我死，怎么我这一辈子命就苦成了这样。天底下就一个向着我的都没有！”

徐胜男喊她：“妈，妈。”她像自己五岁的时候一样绝望恐怖，她渴望能唤醒她的理智，让她变成一个像电视里，像别人的妈一样的妈。

她妈如疯似魔：“谁也别管我，让我被人欺负死吧，死了就安生了，死了你们就都遂了心了！”

电话被决绝的挂断，徒留她一个人在阴沉恐怖的地狱里翻滚。

她忍受着遍身的阴寒湿冷，捂着自己的牙和头，处处都疼，无一处不疼。她想她也快死了吧。倘若她的死是替江北橘的分担，那么就让她顷刻死去好了。

倘若她现在的死能换回江北橘内心的一些舒适，就让她现在死好了。

这死是替江北橘的死。这难过是替江北橘的难过。

她感受到了江北橘内心深刻的伤痛，沉重而又煎熬的生不如死。

她在内心疯狂的喊：妈，让我替你去死，我愿意替你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