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些罗多克军士抽出武器的那一刻，拍卖场内响起震耳欲聋的尖叫声，那种让战士无法理喻的恐惧，把小祭司最懦弱的沉睡回忆惊醒。这时候，他才终于意识到，遇到这种情形，选择躲避与慌张是人类的本能，持剑对垒，需要训练与打磨方可做到。

“这位先生，不知道您抱着什么样的想法。”一个年轻的罗多克贵胄从包厢里慢慢吞吞地走了下来，没有带面具，脸色似乎因为常年没有接触过阳光，显得苍白缺乏血色，“哪怕是要这么做，我也必须拿到蒂凡娜。如果您是希望保护她的绅士，我可以向你保证善待他。现在，请您退后。”

沃尔夫扯下自己的面具，像是撕碎一层微不足道的蛋壳，将诺德人北海式的面孔迎着光亮，展现在攻城弩能够瞄准的地方。那张冷漠而又夹杂着困倦的面庞普普通通，二十步不到的距离，似乎比靶子还好瞄准。可这张脸皮，也是上好的挡箭牌，那些出场气势如虹罗多克弩手与剑士们纷纷倒吸一口冷气，仿佛下水的鸭子般摇摇晃晃，站不稳脚跟，甚至连军官都没能呵斥士兵保持纪律。

“你在命令我吗？”沃尔夫漫不经心地看着对方没有藏在面具下的脸庞，努力和自己所熟悉的罗多克贵族面部相匹配，最后不得不放弃，这是个全然陌生的年轻人，“我很想知道，您的勇气是否来自于刀剑？您认为可以用暴力使我屈服，是这样吗？”

年轻人理所应当地挑了挑眉毛，再恭敬的语气，也无法掩埋一颗傲慢的心：“当然，这就是我的意图。沃尔夫雅尔大人，您的军队离这里很远，您却理我的士兵很近……”

就像是所有故事里为难骑士的妖魔鬼怪，只要长着舌头，就总会说出一些将自己置于困窘的话语。诺德人的铁靴声在罗多克士兵身后窸窸窣窣地响起，如同奥丁驾着他的八足神骏经过，渐渐响亮的滚滚踏步声令人如此畏惧，就好像于天际间爆裂的雷霆，随时准备降临在每一个凡人的头顶。

“黑加仑军，前进！”

诺德人的战吼伴随着盾墙的推进，震颤着屋内所有人的心房，只有三十个沉默坚定向前的诺德剑士，但是没有人会怀疑，当这些人数稍多于他们的罗多克军人与其交锋的一瞬间，涂抹在地面的鲜血，多半是哪些犹豫不决、士气涣散的闯入者。

“现在很近了。”皇家侍卫站在沃尔夫身边，高大可怕的身躯与圆盾如同一堵钢铁长城，把将军严严实实地保护在自己的锁子甲与日耳曼剑下，好让诺德雅尔的话语听上去更有气势和说服力，“这位素昧平生的朋友，我想问问您，当我拥有更强的剑时，您会选择怎么做？选择将我杀死，趁乱带走您的心上人，然后被我的士兵们砍成肉泥？还是选择放一放，将你那高贵的罗多克直刃砍刀和攻城弩收起来……如果他们真的能够将我的部队击败，我也不会站在这里侃侃而谈，让您当着蒂凡娜小姐的面，风光尽失。”

沃尔夫的表情越来越像一个大大的滑稽笑脸，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勇气，在明知道自己的战斗力不如一个扈从的情况下，亲自带人冲击斯瓦迪亚下马骑士。也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勇气，面对罗多克工程师的投石车，用伤亡等待时机。现在，他们比拼的东西，就是沃尔夫从来不畏惧去比拼的。

“您很勇敢。但我想要告诉您，我只需要扣动食指，就可以把您的心脏贯穿，让您的鲜血流淌在这个该死、肮脏的拍卖场。”那个年轻人从一个军士手中接过重弩，用这杀人的武器对准沃尔夫，脸色也许有些紧张，可在那令人心乱如麻的脚步声中，双手持弩，稳固地瞄准着诺德雅尔的脑袋，“您的剑士很想保护您，但这不代表他们就可以替您挡住一切。嗯，就靠这位皇家侍卫，他能挡住几根弩箭呢？”

沃尔夫面色镇定地看着这个位高权重的年轻人，亨利急忙跑上前来，大声叫嚷：“维克托王子，您快命人放下武器，这件事情是葛瑞福斯国王，您的父亲允许我和沃尔夫雅尔去做的……”

“我知道，所以我会在这里，我会带着这么多人。”配合上亨利男爵的话语，维克托王子的脸庞瞬间在沃尔夫的思维内，和葛瑞福斯威严的面孔重叠在一起，“这些士兵，沃尔夫雅尔大人，都是为您准备的。不知道您是否还满意？”

沃尔夫不说话了，本来以为是又一个被蒂凡娜迷了心窍的小子，现在看来，是身份显赫的罗密欧前来拯救落难的朱丽叶。说实在话，倘若没有温妮的恳求，路西法男爵恨不得把鲜花送到这位大胆的王子手里，敢于违背父亲，保护自己的真爱，也确实是个敢于抗争的骑士……或者说是个骑士小说看多了、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傻王子。

太阳已经在山的另一边歇息，冬日的结束，总是比往昔早一些。醉人的夕阳从门口列着盾墙的链甲剑士，一路泼洒入门，映照过十字弩与罗多克剑士的直刃，穿越带着皮质面具的贪婪权贵，最后将那充斥着不公与罪恶的展台染得绯红，只有蒂凡娜的白色长袍，仍旧白莲般无可挑剔，哪怕被沾染了鲜血，依旧像海港盘飞的纯洁鸥鸟。

“狼！”一声令沃尔夫浑身抖个机灵的叫喊从台上响起，他几乎没有忍住，想要以一个深情的‘墨’回应，却终究只是张大了嘴，瞠目结舌什么也说不出。仿佛舌根被冻结在自己的口腔与牙床上，他丧失了组织语言的能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得一干二净。

明明知道，如此遥远的距离，怎么可能会是她，却仍旧如同扑火的愚蠢飞蛾那般，有种想要脱口回答的冲动。

蒂凡娜带着铐链，像是被囚禁的舞娘，一点一点向冲突地带蹒跚靠拢。拍卖会的打手根本不敢阻拦，他们甚至已经在这可怕的战争边缘裤子湿润、浑身发冷，即便他们的肌肉像是石头一样结实坚硬，内心依旧和仗着人势的家犬没有区别。

沃尔夫知道，蒂凡娜是正确的。只有她，只有这场风暴的真正核心，一切的交锋与冲突的焦点，能让两个热血上头的男人，停止无所谓的争执与冲突。他担忧地看着这个突然叫出自己最怀念称呼的女子，看着她可怜的蹒跚步伐，内心如同翻江倒海般嚎叫。

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天，自己期望她的身影几近疯癫。如果玛格丽特就这般朝她走来，他愿意扔下一切，离开带给他无尽权势与荣誉的土地，变成一文不名的祭司或农夫，从此过上安逸而又无可挑剔的贫穷日子，让黑加仑军和男爵变成一场梦，就当自己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小小的家门，只是睡了一觉，该醒来而已。

“狼，你来救我了。”蒂凡娜的面庞带着激动的红晕，沃尔夫真是对她的演技感到由衷钦佩，“就像我们约定好的，你是我的英雄……”

冰冷的嘴唇轻轻吻在沃尔夫从未触碰过任何女人的唇齿，那种可怕的冲击，瞬间将沃尔夫的大脑打得一片空白。也许蒂凡娜还没有意识到，这个诺德男人保留了整整十八年的初吻，就这样灰飞烟灭，只是因为一场为了拯救的骗局。

路西法男爵心中的怒火，在短暂的失神后，直接化成实质的岩浆，在心肺间疯狂涌动。他要大声咒骂这该死的罗多克、该死的亚伦、该死的拍卖会、该死的女人，他要让自己的士兵动手，命令那些剑士杀光在场的每一个人，将这段记忆彻底用鲜血洗涤而去！

当他带着血丝的双眼，找寻到夺取自己理智和初吻的凶手后，岩浆在火山口外溢的瞬间冷却、凝结，抑郁在不算单薄的胸口，再也无法喷发出可怕的威力。这个近乎失去一切的女孩，泪眼摩挲地看着自己，蒂凡娜终于抛弃了所有，连孔雀般的骄傲，都像往昔华丽的衣裙与妆容般褪去，变成最绝望的叹息与哀求。

“沃尔夫，救救我……”细不可闻的声音贯穿了黑加仑军将军的脑海，那哽咽间的字句在耳膜间爆炸般回旋，清扫掉了诺德人最后的愤怒，“我死不足惜，请你，让我最后见一见我的温妮，她在这里，我知道……求求你。”

大海的风浪渐渐平息，沃尔夫的嘴角扯起一抹近乎疯狂的微笑，转过身来面对真的近乎崩溃的维克托王子，发出胜利者特有的骄傲挑衅，用沙哑的嗓子，声嘶力竭到教所有没能捂住耳朵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您看到了。杀死我吧，然后让蒂凡娜小姐一辈子都在仇恨与痛苦中苟延残喘。这就是您想要的，不是吗？我的军队和后续的族人会摧毁罗多克海岸的每一个角落，将您父亲辛辛苦苦打下的一切，像踩爆泡沫一样全数摧毁……当然，您得先在我的剑士的愤怒中活下去，才能有机会看到这一切。”

沃尔夫好难受，自己像是一个傻蛋一样，一边捧着自己恨不得立刻扔进海里的蒂凡娜，一边大声嚷嚷着对她的所有权。他开始理解某些面具后的贵族，他们拥有变态的嗜好与行为，就像他们拥有不是所有人都能经受住的非人压抑。你可以是高高在上的男爵伯爵公爵，但你唯独不可以做你自己。

“蒂凡娜……您跟我说过的……”维克托将那沉重的弩机顿在地上，仿佛瞬间被抽掉一切力气，单腿跪地，支撑着即将因打击而虚脱的自己，“您说过，我是您唯一的朋友。如果有一天您遇到危难，我会是唯一一个能够保护您的人。”

蒂凡娜的声音从沃尔夫的怀里传来：“是的……维克托殿下，您履行了您的诺言，并将它坚定执行到了最后一刻。”

“您知道我想要让您成为我的新娘，我也知道你利用了我。”维克托的脸色渐渐恢复了过来，声音颤抖却又顽石般坚韧，“我不在乎，这是公平的交易。每个夜晚，我都会跪在床头，仔仔细细阅读一遍你给我的所有信件，那是我唯一可以拥有的东西，那是唯一可以让我活下去的动力……求您，告诉我，那个诺德人，用肮脏的手段控制了您，我会用我的生命证明我对您的爱……请您告诉我啊！”

“对不起……维克托殿下。”蒂凡娜的声音没有任何的波动，沃尔夫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拥抱着的，是一把毫无温度的长剑，“我欺骗了您。”

沉重的攻城弩被扔到地上，发出无可奈何的闷响，伴随着维克托王子的动作，罗多克的士兵们纷纷收起自己的刀剑，将矢撤下，保护着维克托围绕在一起。诺德剑士们大摇大摆地以胜利者的姿态，拥簇在沃尔夫的身边，将他们的将军带里这不宜久留的是非之地。

“谢谢，维克托殿下。”在路过维克托的时候，蒂凡娜停下脚步，在沃尔夫的搀扶下向维克托深鞠一躬，“希望……您一切安好，没有我，您的王位继承，会像山岳一般稳固。”

维克托瘫跪在地上，艰难地抬起头来，用力在泪眼里挤出一点残余的微笑，却只是勾起半分脸庞的抽搐：“不，再也没有维克托了，让他被埋葬在您的记忆里吧。愿您一切安好，蒂凡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