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过蜡的红漆柚木门缓缓推开，机轴因转动而发生出嘎嘎的摩擦声敲打着人的耳膜，盖洛普顿时从倚墙挨靠的慵懒状态恢复过来，大步走向从门后面走出的那位银发少女。
“阁下怎么说？”看着芙丝翠儿一脸怒容，盖洛普便猜到情况不会乐观到哪里去了。
“没追究我当众作出悔婚宣言的事。”芙丝翠儿回过头看了看重新关上大门，好像她的目光可以穿透门板直视办公室内的威莉娅一般。“说我还年轻不懂事，我已经渡过成人礼，四十八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盖洛普嘴角一歪，硬是压抑住体内那股极想吐糟的洪荒之力。伍芙尔族的四十八岁折算成人族的生长程度也才十六岁，放在他上辈子的话，还是在学校里读书的小屁孩罢了，正是一个冲动鲁莽又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
可是芙丝翠儿说完还气鼓鼓地跺跺脚，活脱脱一个稚气未脱的半大孩子的模样。
芙丝翠儿在威莉娅眼中有没有长大成人对盖洛普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她的婚约是否仍旧有效才是关键核心。于是猎人又问道，“那么，你与里菲的婚约……”
“母亲大人没回答，只说过段时间我就会明白她的苦心，不过不管怎样，她别想让我迎娶里菲……虽然里菲是个不错的男孩子，但他不可能成为我的丈夫。”
“那么，芙丝翠儿小姐，你心中理想的夫婿人选是什么样子呢？”盖洛普见状便小心翼翼地试探起来。
芙丝翠儿闻言俏脸一红，随即微微侧过脸去，打起哈哈起来：“这个嘛……哈哈哈……首先得是个很优秀的男孩子……然后……我再想……”
盖洛普也不着急，津津有味地等待着她会不会真的把择偶条件说出来。可惜这样的场合往往有看不懂气氛的不速之客打扰。那位带路的侍卫似乎终于忍受不了他们俩在她面前搞暧昧秀恩，开口催促道：“爵士，侯爵阁下还在等您。”
“好的，我马上就进去。”盖洛普微微一笑，放弃等待芙丝翠儿说出答案，朝大门走去。
“盖洛普。”
芙丝翠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令猎人的脚步一声，旋身问道：“有什么要吩咐我的吗？”
“如果……如果……”侯爵千金几次欲言若止后，终于鼓起勇气似的郑重地说道：“如果母亲大人她为难你的话，请你忍耐一下，她始终是你的封君，之后我会想办法说服她的。”
盖洛普忍俊不禁：“放心吧，我明白自己的身份。”
“我在长厅等你。”侯爵千金看着盖洛普消失在大门之后，右手不自觉地紧紧握住佩戴在胸前的启明护身符，一如她往常在无比紧张却无法左右事情的那样。
……
盖洛普来到办公桌三尺前停下脚步，抚胸躬身行礼道：“阁下，您的封臣盖洛普?奥斯坦?莱斯利男爵应召而来，随时为您效劳。”
“小美人，你来啦。”听见盖洛普的脚步声，威莉娅合上眼前的硬皮抄，把羽毛笔插回墨水瓶内，伸了个懒腰并且长长地发出一声宛如黄莺啼叫般婉转悦耳的呻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向他展示自己成熟诱人的胴体。“相关的报告我已经看过了，不管是我女儿翠儿、我的妹妹莎珞特，还是迪克威师傅都对你赞赏有加，更是在夺回塔克镇一役起到关键作用，为我方在与峭银城的谈判上占据主动。”
“承蒙阁下谬赞，我只是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全仗芙丝翠儿大人措置有方，运筹帷幄，事先制订好了周密的计划，才能挫败亡灵的诡计，歼灭联合军，让天鹅帆船旗重新在塔克镇上空飘扬。”盖洛普又欠了欠身，他这么说自然是上辈子官场上的老套路，花花轿子人抬人，
抬起芙丝翠儿之余也是向威莉娅表忠心——不管是面对你还是面对你的继承人，我都将做好一个追随者的本份。
同时目光敏锐的他注视到威莉娅刚才用于记录着什么的那本笔记本是连封面都用木浆纸装订的，从靠近书脊一侧的那两条白色细麻线来看，似乎有工匠无师自通地点出了麻绳装订技术，使得这本笔记本像极了龙裔古装剧中时常出现的武功秘笈——要知道在蓝星，聪明多智的龙裔也是发展到明清两朝的时候才点出了这种麻绳装订技术。
这项技术的问世对于龙裔来说，也许只有让龙裔在阅读时更加方便，但对于伍芙尔族来说，这无疑是让书籍减负以及压低成本的一项技术突破。因为羊皮纸的韧性远远不如木浆纸，容易在外力的扯拉下被撕开，为了保护这些珍贵的知识载体，萨尔拉夫大陆上很多种族都习惯用裁剪好的薄木板与羊皮纸粘合，制作成厚度不一的硬皮抄来增加书籍的物理防御力。
只要扛过眼前的难关，盖洛普确信自己的印刷厂就能够很快办起来。
“忠诚必须予以回报。”侯爵笑靥如花，她打开抽屉，取出一叠印有天鹅帆船纹章的汇票，一边填写金额一边道：“三万枚金狼头，再加升为子爵头衔，封地不变，暮林塔那片地方很大的，相信以你的才能再过几年就会把那里变成一个不逊色伯爵领的繁荣地区。”
盖洛普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汇票：“感谢您的慷慨，我必定尽心尽力，励精图治，将暮林塔建设为积羽湖繁华而光荣的一部分。”
突然，威莉娅冷冷的喝斥道：“很好，那么带上这张汇票离开我的女儿。”
刚刚获得晋升的年轻男爵怔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那张毫不逊色于少女的俏丽脸蛋上闪过一抹狡黠的微笑：好了，前戏播放完了，终于要进入这场大戏的高/潮部分了。
盖洛普抬起头，毫不胆怯的与威莉娅视线交汇，四目相对，后者那双妩媚动人的紫色眼眸如今却用犹如凛冬寒冰一般冷峻的视线看向他，仿佛不是在看自己的封臣，而是打量一根碍眼的木桩。
“阁下，我不是很懂您的意思。”
“哦？难道你要钻进了我的女儿的被窝里才懂么？小美人，在我的印象里，你可不像脑子那么不灵光的人呢。”
什么意思？把我当成了吃软饭的小白脸么？总觉得听见了“你一辈子也赚不到这么多钱，拿上这些钱从我儿子身边离开”这样的话呢，真是熟悉的套路。
盖洛普一时啼笑皆非，不过更多的情绪是被人轻视的愤怒：“是啊，正是因为我的脑筋还算灵光，所以您的意思，我才不太懂啊？”
不等威莉娅开口，他继续道：“您的女儿芙丝翠儿，河湾城的第一继承人，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她大概在几年至几十年之后就会得到这个位置吧？那个时候，她的丈夫也就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人物，如果他们还有个孩子，那么显而易见会是下一任的侯爵兼行省统帅。一位现任行省统帅的丈夫，下一任领主的父亲，这个地位用我比较灵光的脑瓜来想，显然要比三万金狼头，以及一个有封没地的子爵头衔，要强得多了呀。”
“你……”
威莉娅又惊又怒，她显然没想到这个向来温顺的年轻男孩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出言顶撞自己，但盖洛普根本不等她说完再次抢白道：“当然，以我灵光的脑瓜来考虑的话，其实金币也是很好的东西，毕竟先贤们有一句老话，‘依靠别人总是不如依靠自己’，握在手里的钱总是比未来的身份要实际得多，可是三万枚金狼头，啧啧，真是好大的一笔钱款啊，都快赶上我领地所有作坊两三年的收入了，也可以盖一座不错的小城堡，再也不用住在哨塔里。幸好伟大先祖保佑，让我这样的小人物也能凭借运气在战场上立下了一点儿小小功勋，连东岚行省的统帅、赤雷骑士团团长艾米尼姆斯公爵都对我赏识有加。另外我个人跟一些商会还有那么一点点儿的交情……所以我灵光的头脑还是可以想清楚，三万金狼头和忠诚之间究竟哪个更重要。”
威莉娅沉默下来。盖洛普轻描淡写的一番话里，不仅明白地告诉她“凭我目前的名望和商业基础，你那三万金狼头我不放在眼里，现在的我已经不是那个需要你的册封才能执掌权力的小猎人了”，还点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他的男爵领虽然还算不上如今积羽湖行省内发展的领头羊，但也是颇具潜力的经济重镇，本人更已经是名声传播至东境的战斗英雄，
如果把盖洛普逼急了，万一他敢舍得抛弃当前所拥有的领地，跑到东岚行省当流亡贵族，以他的聪明才能外加由列莉娅的赏识，未必不能东山再起。而且威莉娅还会把自己的名望毁掉——直到现在，盖洛普一直忠实又尽职地履行着一名封臣的各种义务，根本没有违反过封建社会下的契约精神，几乎没有可以被挑刺的地方。
毫无正当理由却逼得一位封臣外出逃亡，不仅使这样做的封君承受巨大的舆论压力，还会令她麾下的其他封臣们心寒，搞不好弄出“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的问题。
“呵呵呵，年轻人，总是火气那么大呢……”威莉娅眯起双眸，发出一阵甜腻的媚笑：“小美人，我很喜欢你这样的冲劲，不过，听我把话说完好吗？”
什么意思？盖洛普怔了一下，一时之间搞不清威莉娅的葫芦里卖什么药了，现在不是在上演富豪老爷赶紧走自家儿子的穷人女友的言情剧桥段么？
“你刚才说得很对，三万枚金狼头与未来侯爵夫婿的位置孰轻孰重，只要不是蠢货都可以分清楚，但我可并没有说是用这三万金狼头来换你的未来喔，性急的小男孩。”她顿了顿，抛出一个让盖洛普脸色剧变的理由：“这三万枚金狼头以及子爵的封衔，只是换取你‘离开我女儿’而已，但并不妨碍你成为河湾城侯爵的领主夫婿，啊不，应该说，还会让你更快的成为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呢。”
威莉娅把球踢回来这招一下子令盖洛普彻底呆住了，虽然威莉娅没有说出来，不过那个意思，显然再明白也不过了。
离开我女儿，我也可以让你成为领主的夫婿，而且很快。怎么个快法？那还用说么，直接嫁给我这个现任的河湾城侯爵不就好了嘛。
心电转互间，盖洛普绞尽脑汁分析这个选择背后的各种得失。
传闻威莉娅的寝宫豢养着为数众多的面首，可她的原配丈夫——上一任鱼门堡伯爵的次子依扎克去世后就没有续弦再娶，空床二十多年至今，因此在操作上完全是可行的。
他需要掌握更大的权力和更多的资源，好改造这个世界推动工业革/命乃至早日让红色信仰出现；威莉娅则消除了一个有野心的潜在危险分子——盖洛普没有亲属，以伍芙尔族的社会文化，相当于他的血脉被吸收进瓦尔特家族内，还能够让这个危险分子的聪明才能为积羽湖行省和天鹅骑士团全心全意地服务，再过上几年两人没准还能生下几个孩子，毕竟伍芙尔女性的生育能力可以维持到一百八十岁，现在威莉娅才一百岁出头，所谓丰饶多产，一点都不必担心生不出小宝宝。
没有爱情的婚姻，纯粹互取所需的利益交换，但是这个妥协交换背后蕴藏的稳定性……盖洛普此刻联想到蓝星第一个红色帝国的国歌，《牢不可破的联盟》。
威莉娅见盖洛普陷入沉思，也不催促，只是懒洋洋地放松身子倚到椅子的背靠软垫，饶有兴致地打量眼前的红发少年，静静地等待对方的答复。
沉思良久，盖洛普重新抬起头，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然后脸带遗憾的把汇票放回到办公桌上，往威莉娅那边轻轻一推。“非常抱歉，阁下，这笔钱我不能收，因为我真的不愿意从芙丝翠儿身边离开。”
威莉娅抛出的“以身相许”的大蛋糕非常甜美，但绝对不是他这种玩弄权术刚过入门水平的家伙能吃下的，否则别说噎死，七孔流血暴毙都是往轻了说。
“哈哈哈哈哈……”威莉娅笑得花枝乱颤，连眼泪都要溢出来，胸前的两团玉脂球亦随着她的笑声而颤抖不已，宛如两个硕大的碗形果冻。但盖洛普完全没感觉到气氛的缓和，反而脊背升起一股寒意，直觉告诉他眼前的这个女人已经变得很危险。
这种危险的感觉不是与变得认真起来的维萝妮卡或拉弥尔四目相对时，宛如被强者刀锋抵颈的死亡威胁，也不是承受女神姐姐的神威那种好像被蝼蚁被巨人捏在手中的渺小颤悚。而是一种面对上位权势者却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随时被对方一言而决的无助感。这使得盖洛普产生了伸手去摸比獴之牙的冲动——唯有握住武器才能给予自己安全感。
他感到畏惧的原因不是威莉娅的个人武艺有多高，而是她如此有恃无恐的态度以及她的权势所为提供的资源。如果说办公室四周的房间埋伏了三百位骑士，一声掷杯或者摔书为号就涌进来乱锤把他砸成饺子馅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威莉娅似乎看到盖洛普去摸武器的小动作，却毫无表示，反而拿起一枚宝石胸针，一边放在手中把玩，一边好整以暇地问道：“小美人，你嫌弃我年龄太大吗？你可知道否定一个女性的魅力，是最容易惹怒她的办法。”
“不是这样的，阁下。您风姿卓越，有着芙丝翠儿所不能比拟的成熟魅力。”盖洛普斟酌着词句，其实他说的也是事实。所谓萝莉有萝莉的可爱，御姐有御姐的美丽，熟女有熟女的魅力，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不同的年龄段有着各自的魅力特点所在，无法一概而论。只是盖洛普实在不想与威莉娅结为伉俪，这是一个跟颜值与荷尔蒙分泌无关的问题。
他侃侃而谈地分析道：“阁下，假如我答应了嫁给您，那么我可以得到多少权力？您能够真心实意支持我的一切发明与改革吗？如果我们出现理念与利益上的分歧又该如何解决？到那时候，我很可能会想办法架空您，甚至让您早点退位让贤，而您肯定也要想办法让我早点放弃野心……要我跟你这样一位聪明睿智的女人进行一场很可能持续半个世纪以上的权力争夺战，那对我来说未免太辛苦了，更何况我还没办法保证自己就是最后的胜利者。”
盖洛普顿了顿，又问道：“而且敢问您打算在这个河湾城领主的位置上坐多少年？二十年？五十年？了不起也就一百年。那时候芙丝翠儿小姐已经超过一百五十多岁了，她还愿意继续当一位侯爵千金吗？作为一名公主而降临人间，从小享受锦衣玉食的优渥生活，那是一种幸福，可是活过人生半辈子，仍旧是一位公主，那么就是一种折磨了。我相信您不是超长待机……我是说如果我前脚刚跟你成婚，您后脚就把位置传给女儿拖着我过退休生活怎么办？我这个继父难道还能当鬼父去不成？”
他说的就是天底下岂有六十年之太子，那位蓝星王子有一位超长待机时间又不肯禅让退位的老妈，真是令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大家都是聪明人，何必做这种不聪明的选择呢。”盖洛普说着躬身一礼，“阁下您贵人事忙，我也就不再多打搅了，其实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我倒是真希望您不记得我来过这里呢。”
注视着少年转身离去，威莉娅的神色阴沉不定，但也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