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下手套时，伍德在自己的手背上找见了好大一片红斑。

他低下头，轻轻挠了挠发痒的部分，本来就稍有些痒、麻的斑块被他这样一抓，不一会儿便愈发红肿起来，而且也好像有些疼了。

“啧……”

男人轻嗤一声，他再不管这冻疮。他偶尔会在冬天生这种冻疮，并非越冷越严重，而是在遇到忽冷忽热的天气时迅速加重。这该死的病烦了他好些年，每次感觉到痒，他都会刻意避开亲近的人——即便大家嘴上不说，他们心里也还是会将你身上的疮、斑看成是容易传染的恶心东西……对这类事，伍德早就见怪不怪了。

“……”他在小酒馆里寻了个位子，坐定。又向酒馆老板拨出两三枚银币，买下些许烈酒备着暖身。

“客人，你从哪儿来？”

“东方。”伍德拔下木塞子，浓郁的酒香令他的目光霎时一亮——好醇的酒！

“东边？现在东方可不太平。”

如此说着，干瘦、消沉的老板顺手捞起长桌上的一排木杯，收拾进洗漱的盆子里，又从火炉上拎下热水往盆子里倒：“还愿意在路上走的越来越少了。听说，东边波罗还有其他那些小国家有野蛮人在闹，帝国派去围剿的军队，好像也没能抓住那帮骑马的畜生。”

“我运气还行。”灌了两口酒，伍德微有些陶醉。

这酒……实在不错。

他道：“野蛮人想方设法和咱们过不去，可每次我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从最东边儿一直到这儿，倒是没撞见过什么大麻烦。”

喝了一口酒，他又道：“这伙儿蛮族实在是厉害得吓人，真希望冬天早点儿结束。等春天到了，奇卡就能派兵了。”

“帝国都解决不了，奇卡人能办到？”酒馆老板提出了质疑。

酒馆老板略显平滑的下巴上，只残留着很稀疏的十数根胡须。

伍德看得出来，这老板并不是个能说会道、见多识广的能人。

“你是不是……”他嘿嘿笑着，又将木盘子般大小的手轻轻抬起，竖起一根食指、再指向自己：“嗝。你是不是，没听过奇卡人说索菲话的口音？”

“哈，我还在猜……”

酒馆老板愣了一下，继而讪笑起来：“你的索菲话，很好。”

“不一样，还是不一样……”伍德将食指撇到一旁，又轻缓地揉起了刚刚闭上的右眼：“这一路上没直接瞧出我是奇卡人的，你还是第一个。他们公国人，眼睛瞅见钱袋子的时候是亮的，再听见你的口音，脑瓜子直接能转好几个个儿。总之就是…啧，哈……”

伍德笑了两声。他将左臂抽上桌子，再缓缓按着，把身体的重量整个儿倾斜上去：“看着钱袋子，还听着别人说的事儿。总之，酒里永远兑水、菜里永远没肉，你要是听他们的话，买上一点儿他们介绍的东西——就等着上当受骗吧！”

“哈哈……”老板发出了快活的笑声。

他粗壮而又黝黑的手杵在木盆里，靠着火炉，按着毛刷，男人用力地刷洗着酒杯，嘴上却也没闲着：“那些人啊，他们呐……唉！客人，实话跟你说——我这小酒馆平时进点儿什么货，也不敢找他们东方人。那群奸商货卖的倒是便宜，可买回来的，一般都有点儿问题。”

如此说着，酒馆老板继续用力地刷洗着：“就说我这小酒馆吧。平时过来的人不多，但镇上的、周边乡下的人要是上来，一般都会聚在我这儿吃点儿东西。路过的吟游诗人要是准备在这儿停一晚上，也得来我这儿唱一首诗、唱一会儿歌——这一来二去的，大家的日子倒也算滋润……还挺凑合。”

说到这儿，他手上逐渐加重了刷杯子的力道，噶吱、噶呲的声响，在这温暖的小酒馆中显得颇为突兀。

“我当初上过几次骗，谁叫他们来得勤、东西又便宜呢？嘴上说是波罗人，可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不像。那好像是东南边儿的口音，就是稍微压住了舌头，好让自个儿说话时没那么轻浮，可我还是听出来了。但听出来是一回事儿，那个时候我就想着反正都是做生意，他们的酒曲又确实便宜、闻着还香。于是我就买了，可客人你猜他卖的酒曲是怎么回事儿？”

“哈哈……”伍德笑了两声。

他那生着冻疮的手现在还是很痒，但拜在这儿暖和了一会儿所赐——它现在已经不怎么疼了。

伍德往后仰了下身子，又敞开腿，将腰间的短刀往外边儿一拨。旋即，他便顺势将结实的左腿撂到了旁边空着的座位上：“我听说过。说是公国的海边有那样的法子，把香料掺进碳饼，弄些个劣质酒曲灌在一个大铁炉子里熏。等熏好了，闻着像是特别醇厚，可实际怎样嘛……”

“哈，看来他就是这么骗的我。”

酒馆老板撇了下嘴，他深吸了一口凉气：“一百多银的买卖，就这么被他把我骗到了。可笑我当时还年轻、气盛，想着把家里的酿酒配方发扬光大，从今以后酒馆开着，酒就卖到全国各地！我买了那么多！结果等第一批酒酿出来——嚯，真是畜生！”

吱呀——

寒风顺着缝隙钻进了温暖的小屋，一个身影闪进来，门又被他呼倏带上。

酒馆老板顺势仰头，他瞥了眼进屋的男人，骤地惊疑一声：“哈……？”

男人站在门口，摘下盖在头上的那层雪披，将之缓缓按在门旁边的楼梯把手上，又轻缓地呼了两口气。

酒馆中众人的视线均被吸引了过去，毕竟，在这狭窄的酒馆中只有这么寥寥几人。

伍德亦然。

他本寻思这是个随父母外出或嫁往外地的贵族小姐，可等到那人摘下雪披的瞬间，他却猛地意识到这竟是个男人——尽管对方脸很白、很细腻，模样既不像北方人、也不像南方人，但从他唇上的一层薄须与下巴上那层又细又密的短胡茬看……这个人，大概的确是个男人？

“呼……”

男人稍稍眯起眼睛，他理顺呼吸，这才继续解开胡乱围在肩膀附近的皮围护肩，再将之直接丢到了附近的一张圆桌上：“这儿的老板在吗？”

问了一声，又简单看过一圈。最终，这人将视线定在了蹲在火炉旁的酒馆老板身上。

他抿起嘴，咧起两侧嘴角，进而从上衣的侧边围兜中掏出一只肮脏的灰布袋，从中捡出两枚银晃晃的钱币来，轻轻压在桌上：“我来一壶酒，不要烈的。……你们这儿有没有肉？有没有菜？”

酒馆老板仍有些呆滞。

而等到终于理解这人的话语时，他便堪堪缓声答道：“有肉、有菜。今天早上的猪肉，还剩一只大猪蹄；青菜倒是不多了，现在只能用盐水煮，想要的话……我就叫厨子给你煮上。”

“好。”

男人按着桌子，他如释重负，移身重重坐在了圆桌旁，但坐下去的时候却也没弄出很大动静儿。

这人用力闭上眼睛，又将手指按在眼皮上缓缓揉按：“对，不要烈酒。我不爱喝太烈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