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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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人都不称那个省份叫贵州,而是叫做,贵州山儿。因为那里,就是一片连绵起舞无边际的大山,什么都在山上,村落,牛羊,还是男女。就像一群蚂蚁在凝固而起伏的海洋中生活。山与山的波之间,隐藏着许多少数民族的石头和木头寨子。

那就是个奇异的世界,当你转过这一座山,就像转过一个圈,转过这个圈,就到了另一个世界。

在薄雾弥漫的山区醒来,林琳站到农家的院子里,皮肤上抚过是清凉的雾,眼前是梯田延伸出去,再到看不到的边界。

没有工厂的喇叭嘈杂,没有穿着工装的热情洋溢的人们结伴而行,没有工厂宿舍区里的所有嘈杂。这里就像是世界尽头。

这个村子很奇怪,同四川那边的农村截然不同,与其说是村子,不如说是个寨子。这一片山是个元宝形,两个山头相对,一头上面一个村子,一个苗族的,一个汉族的。两个村寨内的建筑,大都是石头建的,像两个兵团沉默对峙。林琳找到小白菜嫁掉的,就是这个汉族村子,叫梧桐村。

小白菜都对外说林琳是她亲亲的表妹,于是一个外来者就很自然地被村人接受了,血缘是不需要解释的。更何况一个外来的美貌女子,让村里的几位单身汉生活从此起了波澜。很快就发现,虽然林琳本身的劳动战斗力比不上村里其他女人,但只要林琳那天在劳动,整个生产队的产量都会提高——主要就是那些快乐地、攀比着,散发着荷尔蒙汗水的小年轻们的功劳。

梧桐村的面目是一层一层地展示在林琳面前的。

给她一个下马威的是莽尖儿,这是糯米包在大海椒中的奇特组合,先腌制在干陶罐里,吃的时候煎香熟即可。林琳第一次看到时,它们似瘫软的胖鱼一般躺在碗底,圆不隆冬,色泽混杂,丝毫没有恶意。外乡人不知底细,看似不辣的菜海椒包的渣糯米团儿,一筷子夹起沉甸甸,对这等软泥般的食物,根本不会做任何思想准备。一入口,牙齿咬破绵绵的辣椒皮,一丁点水果辣而已;再下去,和了作料的糯米香软;牙齿被诱惑深入,舌头无知跟进,被一大团糯米包围了,才发现,一股海啸般的辣意陡然出现,只留下食客如呆傻的游客,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沙滩上面对巨浪般的重香猛辣。

一抬头,那是两眼的泪啊。

擦干眼泪再看,躺在粗瓷碗中的,还是胖头鱼一般圆敦软腻的几只莽尖儿,完全无害的模样。贵州的辣椒辣,这是重庆人都认可的,只有天才才会想到将这些天辣的小辣椒弄碎了和在糯米里,粘住舌头那叫一个无处躲藏。而贵州的辣椒香,却让受虐的食客,在之后一想起莽尖儿,就口水乱流。

第二个印象是一场女人之间的厮打。

女人的世界中,值得讨厌的事很多,但这一个肯定排前三:一个外来的漂亮女人。怎么给这个女人在算工分的事让村情暗涌。以妇女主任为首的女人们强烈反对林琳得到和其他女人一样的计分待遇,正大光明的原因是“该妇女劳动能力确实明显稍弱”,比不上土著妇女们,内心深处的原因不用解释。男人们又不好出来偏帮,生产队长觉得单单为林琳一个人造一个工分标准出来似乎也有些不妥,于是只好按下不表。这一姿态让村中的婆姨们更为不爽。和厂矿里面的女人不一样,这里的女人们喜怒哀乐都表现得淋漓尽致,开心就是开心,愤怒就是愤怒。最后的结果是,小白菜被推下了水塘。

那天小白菜正在水塘边洗衣服,先是听到背后的山坡上有巨物呼啸而来的声响,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后背就遭遇了一个滚滚而来的温热肉体,配合着尖而利的女声,劈头盖脸毫无章法落在小白菜屁股和背上的是一阵拳头。小白菜转身站起来反击,一个没站稳就被这热烈的殴打击落到了堰塘里面。落下水的一刹那只模糊听到一句:“让你要全工分!”

到小白菜狼狈地爬起来,自己男人和自家兄弟已经扭打在一起了。原来殴打小白菜的居然是她妯娌。小白菜男人是家中老幺,上面有四个兄长,大家庭分房不分家,常有扯不清楚的家务事。这二嫂子是妇女主任的远房亲戚,加上一直觉得老人偏向幺兄弟一家,二嫂嫂长期已经心中不满。这次小白菜的表妹俨然成了村中的妇女公敌,二嫂嫂的怒火更是旺盛,火舌天天飘舔到喉咙,张口似乎就要吐火出来。然而二嫂嫂不善言辞,于是在某个下午的山坡上,看到坡下洗衣服的那个背影,陡然就爆发了,于是狂奔下来殴打妯娌。

小白菜后来在家的总结感想是:“个老子的,打得到不算痛,就是突然滚下来一个婆娘吓死老子了。”

在对外宣传中,小白菜说自己在家躺了一个礼拜,第八天出门的时候还做作地在头上包了一层布,以示伤兵上阵,莫惹请怜惜。

于是因为小白菜被打了,队上给林琳算了正常的全工分,也宣布,这女娃子劳动力确实不强,却有文化,以后就给大家记工分。这样的处理让村中女人社交界也都不好反对了。

第三个,是一次近乎幽默的破案过程。

斗殴案发生没多久,村里又发生了一起盗窃案。村里集体点在坡上的红苕,被人偷挖来吃了。那片坡有点偏,一般人不会顺路过。目击证人何老太婆说,在晨雾中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往村寨西南角跑了。西南角低凹,村人嫌风水不好,住在那里的不过三户人,瞬间就缩小了嫌疑犯的范围。

于是陈队长就当着全村的面,把那三家人都领到一家废弃的屋子里关起来了。村人默默地围观,看陈队长把大门锁上,转身对自己的副手宣布:“杨小大,去副队长那里多领点蕨根,回家让你妈做一大盆蕨根粑粑来,让他们吃。把红苕给我胀得出来就知道是谁偷得了!”

林琳听到“表姐夫”回来绘声绘色地描述,和小白菜笑成一团,真是够直接原始,也够恶心的断案方式。

两人又问蕨根粑粑到底是什么东西,小白菜的老公说:“难吃得很的东西。主要是,窝出来的屎和红苕屎颜色完全不一样。”

这废弃的关嫌疑犯的屋子,正好在小白菜家背后相邻,第二天早上林琳果然看到陈队长的几个跟班,一脸严肃地端了几个盆儿出来,在院子里就着阳光用棍子搅和着。神探们果然破案了,杨三娃和他媳妇拉出了红苕屎。

陈队长喊还喊女秀才林琳,在他宣布的时候,找个本子来记下这件梧桐村红苕案的处罚决定:“杨三娃家,今年都分不到村里集体收成的所有东西!当然集体的活儿还是要做的!”

林琳不解地问他:“咱们队比其他地方好多了,又不缺吃的。为啥还这么认真抓偷儿贼?”

陈队长说:“不是几个红苕的问题,队里也不缺这么几个。那如果不管你,人人都去偷,再多的也给吃完了。”

时光沿着梯田溜达,人们并不知道它送上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第四个印象,就有些恐怖了,一个健康的男人突然暴毙。这个男人,就是之前殴打小白菜的二嫂家男人。四十多岁,正值壮年,干活儿的一把好手,人才也好,个性骄傲,让不得人,在家里几兄弟中算是拔得头筹的。谁也没想到他突然就死了,而且死得这么诡异。

在二嫂子呼天抢地地哭诉中,人们得知那些细节:他身子还站在地上,头朝下淹死在自家水缸里了,而那满缸的水,是他自己挑的。那天本不用挑水的,还有小半缸能用一天,他非要去挑水;那天二嫂还和他一起出门去了河边,却留在那里洗衣服,两个儿子各自有事又都不在家。更重要的是,这一大家子,已经两年,每年死了一个人,这二哥是第三年的第三个。

丧事过后,小白菜他老公关上门悄悄说:“这是大嫂来报仇了。”

小白菜的老公家姓朱,老朱家四个兄弟四个姐妹,姐妹都嫁出去了,老人还在四兄弟并未分家。大哥腿有点跛,幺弟老实,只有二哥三哥聪明健康。当年大嫂是从更深的大山里嫁出来,在梧桐村无依无靠。朱大嫂虽然柔弱,却是个勤快人,每年自家地的粮食都有赢余,藏在自己那屋。前几年年生不算太好,她那点粮食就被人眼红。

朱老四说:“就是二哥二嫂去偷的大嫂的粮。大嫂不会说谎。”

结果大嫂将这事闹到大家庭面前,最后得到的结果却是她被全家人揍得鼻青脸肿。除了朱老四没有动手,甚至连懦弱的朱老大,为了不得罪兄弟,抽了自己老婆一耳光。

没有娘家人撑腰的朱大嫂想不通,一根红裤腰带上了吊。

从第二年开始,老朱家三年走了三个人。第一年是老公公,第二年是朱老大,第三年,正是这朱老二。

朱家老大荒废的两间屋,正是之前关“红苕嫌疑犯”的地方。一想到一个怨恨女人的灵魂在那里徘徊,林琳和小白菜从此天擦黑便不敢出门。(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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