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没回重庆，景致却都还没有陌生，林琅走在化龙桥街头，觉得这雾蒙蒙的冬日，分外温顺而熟悉。然后就是爬梯坎，爬不完的梯坎，小时候则是摔不完的跤。跟小城西康比起来，重庆城车多人多。这次回来，看到好多走路急急冲冲的半大小子，穿着旧军装，带着红袖章，一副很有主见的模样，各奔方向。

郑清茶一个人在家，建华还没下班。看到两人回家，丈母娘喜上眉梢，抓着萧峰问：“回去南岸没有啊？”

“妈，我们说先回这边，明天回南岸。”

“哎呀，不好得哟。”老太太明显口不对心地笑了。

林琅拿出两包东西，放在桌子上：“妈，西康出的好东西。”

老花镜带上过来看，两个布包袱打开，一包黑的一包白的。

萧峰走过来说：“妈，这是牦牛肉干儿，烤干了的，手撕起来吃，特别香。”

“牦牛肉，腥不腥？”内地女人好多怕腥味儿。

“还真奇怪了，一点儿都不腥，很好吃。”林琅接过来说。

“这个是白菌儿，高原地区才有的。”林琅说，“我们都是用来煮汤，跟内地的菌儿都不太一样，有鲜又绵软，炖出来汤是白的。”

“哟，你都会煮饭了啊？”当妈的有些惊诧。

“嗨，林琅在我们家属区可是出了名的大厨。”萧峰帮腔。

郑清茶不敢相信，却又十分信赖萧峰，想了半天说：“看来你还是遗传到了你老汉儿。”

林琅笑了，像个小姑娘似的：“妈，你别说还真奇怪了，一结婚就会做饭了。可能是因为萧峰做的饭太难吃了。”

“哪有，家里吃鱼都是我做。”

“嗯，就是十次有九次都能吃到苦胆。”

电线杆上的喇叭奏响没多久，建华就到家了。一身工装穿在身上，竟然十分帅气，三年不见，小少年长成了一个黝黑高大，一笑眼睛就眯上了的温柔大男人。

“哎哟，我说你到底长了好多厘米啊？我的天啦。”林琅冲上去攀住建华的肩膀，整整矮了一个头。

建华现在竟然比萧峰还高半个头了，萧哥表示有点无法适应。

“姐，萧哥。”建华裂开嘴笑，露半口白牙齿。

“行啊，我们家弟弟现在帅啊。”林琅由衷地赞叹，“妈你真是喂猪能手，把建华喂得这么好！”

郑清茶很得意。

突然家里走进来个壮实的矮男人，点头哈腰地笑：“嘿，郑嬢嬢。”

郑清茶却有点不悦，马着脸说：“莽子又来啦。”

保卫处的副处长，在厂里这些老阿姨口中眼中心中，还是那个“街娃儿”莽子。

莽子看到林琅和萧峰，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哟，林琅回来啦？人民教师。”

林琅对这种自来熟的人耍幽默，一向无法接受，尴尬地笑笑。

建华走上前说：“又来啦，莽哥，我跟你说了我不得行咯嘛。”

“再考虑考虑？你是青工里面的优秀分子，你都不参加，说不过去啊。”

“行行，我再想想，今天就不说了，你看我姐刚回来。”

莽子看看，又点头哈腰地油滑地告辞了。

原来厂里成立了纠察队，建华在青工里头算是拔尖儿的人，莽子一心想他参加。建华自己是无所谓，但郑清茶在中间拦着不让，说是不让建华去沾这些是非。

萧峰听了点点头，也说丈母娘做得对，积极分子不是没当过，当了以后才知道，都是幻觉。

现在年生好多了，基本上想吃的什么菜都有了。郑清茶问林琅想吃什么，林琅说，就想吃大铁锅炒的桂花饭，配几根跳水萝卜，还说，想起来口水都要流。

郑清茶揶揄她，一个大厨还不晓得自己弄个泡菜坛。

林琅说做了的，但始终和家里泡出来味道不一样。

过了几日，林琅他们从南岸回来，说走了好久，车走得慢得很。中午建华跑回来说，嘉陵江大桥给堵了，没车敢上。宽阔的桥面上，有两派人在互冲钢钎，一如冷兵器时代的骑士般真的不要命了。

如此划时空的壮举让林琅不敢相信，问为了什么。

建华说，都说是为了保卫毛主席。

萧峰皱着眉头默默无语。

郑清华接过话头来说：“你们俩干脆回去算了。”

林琅看了一眼萧峰，说也好，反正探亲假也没多久。

当天两人就去买了票，先坐火车到成都，再转长途汽车回西康。

川西到西康要翻折多山，春节期间的折多山，冰雪武装，白雪皑皑。车辆挂着链子，也走得气喘吁吁，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溜出盘山公路，跌下悬崖。

等林琅他们乘坐的大客车刚爬到山顶的平缓处，转过去就从折多山的阳面到阴面，就看到前面一百多米远处的大卡车溜出了盘山公路。一车人惊呼，如看默剧般，看那车如玩具车一般跌落到深渊之下。司机停车下去查看，乘客们纷纷围观，车已经横躺在山下的雪地之中了，没有红色的血，所有人却知道，凶多吉少。

司机是个瘦虾虾的小胡子男，铁青着脸，走到车前，喊所有人下车，沿着盘山公路走下去。他指着卡车掉落的地方说：“看就是那点儿，也不太远，到了那点路就没这么陡了，你们在再前面那个宽坝子等我。找几个兄弟伙，看卡车司机救得出来不。我慢慢开下来。”

乘客们都听懂了，车不可能停在雪山顶上，必须开下去，前面路滑危险。司机的意思是：要死死他一个，不拉大家垫背。

乘客里面有个老太太，裹着头巾，被皱纹雕刻的脸闪着金属的光泽，她拉着门走上车去坐着，在司机后头的位置，大声说：“我一把年纪了，不怕死，就是走不动路，我陪你。”

小胡子表示没有意见，老太太的儿子也想上来，被老太太呵斥下去，让他跟其他乘客一起，走下去等。

三十几个人靠着山崖这边，携手走到安全地带，几个男人围上去想要救卡车司机，发现他已经没救了。小胡子最终有惊无险地把车开了下来，大家有挨个上车。

天气冷到呵气如霜，林琅已经穿成了个棉花球。上车的时候一抬腿，除了腿像机器锈卡了一般，她突然感觉到，有什么热东西从身体里流出来了。一路颠簸回到小城的长途汽车站，她只感觉到棉裤越来越冰。

下车她就有点走不动路了，开始出汗，又被冷空气冻成冷汗，哆哆嗦嗦地有点站不起来了。几个古道热肠的男人，和萧峰一起把林琅送到县医院。

到检查室脱下裤子一看，棉裤是红的。一个年长的女医生检查完说，林琅流产了。还说，孩子可能也就两个月左右，容易滑胎，特别是经过这种长途颠簸。女医生安排了病床让林琅先休息，让萧峰回去，找单位借个车来接老婆回去。一走出病房，挽着一丝不苟发髻的女医生，将萧峰骂个狗血淋头，说他完全不知道心痛老婆，不知道女人有多辛苦，末了还让她好好安慰自己妻子，没有哪个女人承受这种事不痛苦。

一番责骂让萧峰完全没办法反驳，这事只突然对他而言也是打击。被教育完毕，他在走廊角落抽着烟红着眼，然后进来跟林琅说了安排，让她在这里睡一觉等他。林琅面无表情。

等萧峰走远了，坐在病床上的林琅，却笑了，笑着笑着，无声地流了两行泪，擦干后，再无苦楚。

她终于轻松而释然了，自己终于也和姐姐一样，在受苦了。姐姐失去了八宝。她不甘心唯有自己得到想要的，而最亲爱的那个人却没有。现在她也失去了一个孩子，这样她就不欠林琳的了。这种心理之扭曲复杂，她明白不可告人，于是一点都没有在萧峰面前表露出来。

到今天，林琅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最爱的人或许是林琳，而不是母亲，或者萧峰。因为作为双儿，她们根本就是一个人，只是分裂成了两个人。人都是自恋自爱的，何况还有一个更好版的自己，存在于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