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眼前的无数幻影密密麻麻叠在一起，像振动的波纹一样逐渐收缩回原点，重新聚集成一张面孔，只是都和纸片人一样单薄。

“笨蛋，你还在等什么？”小鬼怒气冲冲的说，“赶紧用镇魂之术！”

经他再次提醒，我才记起来，双手在身前叠印，默念那诵读了无数遍的魔音：勿念死生、勿恋朝夕、勿念得失、勿问缘由，此生既往，身魂不散，再入幽冥；此生既往，魂灵不灭，再入轮回！

足足念了十多遍，眼前那些重影才逐渐澹漠。

可惜仍有那已经失了魂魄，魂灵残破的依然飘飘荡荡、跌跌撞撞，无法遣散。

喘了口气，我问：“这都是什么？”

“自然是被鲲鹏吞噬的鬼魂，饶是他们此前都修成了鬼灵、鬼仙，在这里也是无用！”小鬼气哼哼的说，“一个个都瞎了眼，认不清这老贼面目。”

“他还没死？”

“不过是寄生虫，”小鬼说，“你打起精神，仔细看这内里结构，别横冲直撞，小心被他包抄了，吞了你！”

这剧本略熟悉，怎么记得上一次我也被哪个鬼吞到肚子里的，怎么都这样喜欢鬼吃鬼。

我不服！

我见向日葵的主杆已经向上拔起，这一会儿的功夫，麻叶上就落了好些油腻的像蚜虫一样密密麻麻的玩意。

“这什么鬼东西？”

“你自己看着办，我得走了！”小鬼招呼一声，又消失不见。

我拿着乌金剑，将剑尖搓细，绕着麻叶转圈，将那油腻腻的东西一层层剃掉，好像刮久未清洗的厨房灶台一样，饶是一再小心，瓷面还是刮出几条花。

“李柰，李柰，救我！”

我绣花绣的正仔细，耳边传来救命的声音。

不是别人，正是邹正。

他身体半埋在土里，一张脸憋得发紫，眼睛还是睁不开的样子，双手张开伸向我的方向。

不待我动手，乌金剑已经脱离了我直直刺向他印堂，这一剑毫不拖泥带水，可惜却刺个空。

“你这女人怎么如此狠毒！”邹正换了个地方冒出来，“不救也就算了，为何取我性命？”

“你是谁啊？敢这么对老娘说话！上次骂我的，已经消失在星辰外太空了，论起狠毒，那谁比得过你鲲鹏老祖！”

“你看清楚，我是谁？”邹正说完这话，变了张脸，成了景明。

“你把他怎么样了？”我吃了一惊，难道景明糟了毒手！

冥界，如果要幻化成另一张真实的鬼脸，那脸的主人肯定已经不在了，否则脸的主人会立刻附着过来，灵力强的直接占体经营挤走那个盗版的。

心里忽然就火辣辣的疼，我甩出一把水灵试探，如果是景明，他必定不会躲闪。

乌金剑早与我心灵相通，这会儿也不敢贸然上前。

景明没有躲闪，他咬着嘴唇呜呜说话，身体僵硬着左右摇晃，像是被捆绑的提线木偶，发不出更多的音调。

“景明，”我知道，真的是他。

他一身本领，居然也被拿捏得不能动弹，我更警觉起来。

眼睛睁到最大，用水灵重新清洗了一遍身体，再细细观察，眼前的景明一半发绿一半泛黄，而那枯黄之处，有长着白毛的虫蚁正在他奇经八脉里攀爬。

那就是小鬼说的寄生虫。

我赶紧看了看自己身旁，果然，细微处也有同样的触角正从四面八方爬过来。

乌金剑蘸着灵气飞舞起来，轻盈在景明身前，化成了无数金光，细细的拔出那些虫蚁。

我一把把火放出去烧了一遍又一遍，又将焦土种上阳气。

这一番动作下来，我体力不支，有点头晕目眩。

这寄生虫蚁着实麻烦，一拨拨没完没了，那边乌金剑仍在刮，我咬牙又替他加了一波攻击，希望能赶紧把景明剥离出来。

忽然，地动山摇起来。

头顶跌落大块大块的土方，大石头腥臭扑面砸下来，我堪堪躲过，放眼再去寻景明，却看不到他的身形。

也和乌金剑失去了联系。

我的灵气不足，无法支撑彼此。

念头全都熘掉，一点劲都提不起来，整个人浑浑噩噩。

彷佛一切都是个梦，只是这梦压抑的厉害，若不是灵台尚有一丝清明，我差点就被吞进黑暗里。

恍忽中，老爸穿着蓝布中山装出现在眼前。

“老爸，”我哆嗦着，从地上爬起来，想要离他近些。

谁料他却慢慢消失不见，一切都是幻象。

已经顶出花盘的向日葵快要枯萎，我勉力挤出些水灵，将土元分出一拨掩在根下，这一招终于奏效，停止了天崩地裂的虚空重新安稳。

暮色里，我听到了那首万物生。

‘从前冬天冷呀冻呀结了冰

夏天雨呀水呀轻盈盈

秋天远处传来你声音暖呀柔呀是风

吹黄糜子吹红果子呀庆生

你说那时屋后面有白茫茫茫雪呀

山谷里有金黄旗子在大风里飘呀

我看见山鹰在寂寞小银鱼上飞

小银鱼儿穿过海一样咸的河水

一片河水落下来遇见人们破碎

人们在行走身上落满山鹰的灰

到了暖的天里化作满地山谷里的春’

只是这一次，声音低沉暗哑不复此前的清明悦耳。

这是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听到景明的歌声。

青竹成翠，向日葵如光穿破了虚空。

再睁开眼，面前坐着一个穿着土黄衫的女子，秀发凌乱，怀里抱着一个琵琶坐在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

身边跟着那骨瘦如柴的女孩儿，双眼空洞。

乌金剑还在身边，我抓着从地上爬起来，不顾满身的泥灰，问她：“你是谁？”

那女子也不看我，喃喃说道：“我是缺了心的圆环，不过是为了找到一颗真心，这万千魂灵拼凑在一起虽然混乱，但至少我清楚的记得每一个他。”

“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你当然不懂！你这无心的孽障。”她看向我，眼睛里充满了怨恨的毒。

“是你伤害了我的朋友！”我把剑提起来，指着她问。

“朋友？”她嘴角噙着一抹讥讽的笑，“你还有朋友，怎么配！”

“疯子！”我说，“难不成我前世轮回的时候伤过你，你记仇！”说起以前，我可是半点记忆都没有。

原本是要求取真经的，谁知道，轮回了这么多次，拿到的全是白纸。

“说起轮回，倘若他的魂灵已经融入你的元灵，他的所有一切将归为虚无，而你终将忘记他，在那一刻，他便真的死了。

他存在过，可是你并不记得。

他来过，可是你并不记得。

你原来爱过他，可是终究全忘了。

他陪你长大、逗你开心、教会你许多，可如今都没有了。

你祭出的每个招式，还留着他的光华。

可你呢！

就连别人谈论起他，你都不会留意，当做耳边的一阵风，他甚至还不如路边一朵初开的蒲公英，你宁愿多看野花一眼，却全然不记得，你的生命里有过那个不可或缺的他。”

“你说的是谁啊，认错人了吧，”我看着她的脸，没有印象，不记得我的世界里有过这样一张枯黄无趣怨妇的脸，“你是哪儿来的？”

“嘻，你又都忘了，真是彻底啊！”女人仰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怎么配啊，怎么配！

天若真有眼，为何会选你，你是不是傻，是不是傻？”

我见这女人疯癫，不想再理她，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