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0章 故人今夕(下)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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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家有三个孩子,老大邵伟,老二邵婷,老三邵岩。

老大比老二大一岁,老二比老三大九岁。

邵父在市政府工作,他踏实努力,在同龄人中,他早早就能独当一面,每一任领导都对他的能力赞赏有加,但在老三邵岩出生前,他的职务却总比同期入职的其他人低一些;退休之前多少有点人脉的父母也曾为他多方打点,却效果甚微,邵父仕途之路一直没什么起色。

邵母意外怀孕三个月时,邵父停滞了多年的职务忽然动了,此后,他的升迁之路顺风顺水,很快就走上了比大多数同龄人更高的位置,等邵岩上小学时,遇到刮风下雨天,就已经是车接车送了,那个时候,很多家庭买辆自行车都要考虑再三。

邵父四十五岁时,职务已经超越了邵家以前成就最高的前辈。

全家人都觉得,邵岩是个旺家的孩子,所以,他不但在自己的小家庭受宠,在整个家族,他也是最受疼爱的那一个。

邵伟和邵婷对比自己小得多的弟弟更是疼爱有加,父母工作忙,他们和爷爷奶奶一起照顾邵岩,那时候的房子普遍都不大,住一家三代会非常拮据,何况邵岩的父亲还要有一个单独的书房。

不过,邵父职务步步高升之后,这就不再是个问题了,邵岩家的小家庭和爷爷奶奶住在市委大院两套对门的房子里,加起来五室两厅,非常宽敞。

邵岩三岁之后,晚上就和哥哥住在爷爷奶奶那边,邵婷和父母住在对面自己家,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邵岩十一岁,邵伟出国留学。

那个年代,出国留学是件非常非常荣耀的事,但同时也非常烧钱,来回机票都是个巨大的负担,所以邵伟第一次回国,是四年半以后。

邵伟对家人和弟弟邵岩的感情并没有随着时间而淡漠,他回国的几个月里,对邵岩极其关心,邵岩英语那么好,就是因为邵伟在回国的几个月里,每天拿出两三个小时用英语和邵岩对话。

邵岩有个同学,叫介文彬,是市政府办公室一个普通科员的孩子,比邵岩小半岁,两个人从幼儿园到高一都一个学校一个班,当然,之所以能这样,是邵父干预的结果。

邵岩从小大胆霸道,和别的孩子一起玩时,十次有九次要起冲突,而介文彬内向安静,正玩得开心的玩具被邵岩抢了,他也不介意,最多茫然地看邵岩几秒钟,就会自己乖乖地另外再找一个继续玩,邵岩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邵家爷爷奶奶和父母才不用一直操着心。

家长关系好,后辈孩子有很大可能成为朋友;反过来,孩子的关系好,也能促进家长之间的友谊。

介文彬的父母因为儿子和邵岩的关系,和邵部长家的关系也越来越好,介文彬的爸爸因此仕途也顺遂起来。

同在一个大院住,邵家住房富裕,放学后,介文彬经常和邵岩一起过来写作业,到了初中,作业特别多,有时候写的晚了,邵家爷爷奶奶就让介文彬住下,反正邵岩一个人一张大床,介文彬那孩子又特别干净懂事,多个他几乎没什么感觉。

形影不离十年,邵岩和介文彬理所当然成了最好的朋友。

中学生之间,尤其是中学男生之间,争强好胜寻衅滋事是常态,邵岩和介文彬上初中时,正好赶上港城枪战和黑.帮电影电视大行其道热翻东南亚,中二病的孩子们一个个都幻想着自己是叼着古巴雪茄、身后跟着一群小弟的黑.帮大哥,半路截女同学调戏、欺负学习差或家境差或胆小怕事的同学,是中二病们扮演黑老大的日常保留节目。

介文彬因为长相特别清秀又性格内向,被学校几个重度中二病划入胆小怕事系列,他和邵岩只要一会儿不在一起,就有人找上门欺负或者说戏弄他,邵岩因此和学校几个自封的“大哥”全都打过架,他被送到荣泽高中的理由也是这个。

邵岩是在母亲突然出现在荣泽高中对面的出租屋,强硬地命令他必须马上回原城时才知道,他被送到荣泽的真正原因是介文彬。

邵岩初三时,哥哥邵伟回来了一趟,他完成了本科学业,心里非常轻松,回家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再继续出国读硕士、博士。

邵伟在澳洲的前三年,一直和其他亚裔留学生合租房子,后来不再与人合租,是因为他暑假在外面打工时,有一天突然身体不适,到医院开了药之后回到出租屋,结果看到h籍室友正在和一个人**,而那人也是个男人。

其他两个室友都趁着假期回国了,邵伟平时回家的时间应该在五个小时以后,那两个人没想到他会中途回来,卧室门都没有关严,主动方的那个白人男子又特别肆无忌惮,瘦小的h籍室友不知道是兴奋还是痛苦,也在无所顾忌地各种乱叫,邵伟当时受到的冲击可想而知。

这事邵伟从来没有和家里人提过,他怕家里人担心,回国后,看到邵岩和介文彬每天形影不离,他心里觉得不大对,但他怀疑是因为自己心里有阴影,想多了,就没有马上出声,而是认真地观察了一个多月,确定邵岩和介文彬的亲密程度确实超出了正常的朋友和好兄弟界限,才单独和父母进行了一次谈话。

邵岩和介文彬并没有马上被隔离开,因为邵父邵母不大相信这种事,而且他们一时也想不出怎么把两个孩子分开,就决定自己观察一段时间,他们觉得是大儿子多虑了。

三个月后,介文彬的父亲被调到距离原城三百多公里的一个县级市工作,带着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同事都很羡慕介文彬的父亲,他不仅行政级别上升了一格,新职务也很有分量。

离开原城去县区,等于把基层工作几年这个提升必须有的过场走了,几年后回来,资历有了,再加上邵部长这个后台,介文彬的父亲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按说,介文彬已经远远离开了原城,邵家父母该放心了,但他们并没有,他们心里埋下了忧虑的种子,只要和邵岩同行的男生长相稍微俊秀些,他们就怀疑那个男孩子和邵岩有事。

介文彬已经退出了邵岩的人生大半年,邵父邵母还是惴惴不安,每天都生活在恐惧和怀疑中。

后来,邵母因为工作关系到下面一个县城去了几天,回来后,她和邵父说,想把邵岩送到下面乡下的学校,一是把那些知道他们家底细,故意打邵岩主意的男孩子给隔开,另一个,也可以把邵岩被介文彬带的有点歪的性向正回来。

那时候,邵父和邵母一直不认为邵岩是同性恋,他们觉得是介文彬单方面对邵岩有意思,邵岩并没有明确喜欢男孩子的心思,他对介文彬那么好,只是因为介文彬宽柔平和的性格,让霸道的邵岩感觉自在,介文彬清秀的容貌和干净的气质,也正好让生活细节上有点洁癖的邵岩很舒服。

如果把邵岩送到乡下,乡下的男孩子大多土气、粗鲁、不讲卫生,身边都是非常差劲的男生,邵岩应该很快就会反感和男孩子有比较亲密的接触。

于是,高一寒假后,邵岩被送到了荣泽高中。

小县城在邵父邵母心里就是乡下了。

邵岩翻了个身坐起来,看着对面模糊的某一处发了会儿呆,下床,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支烟。

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介文彬,至今还能清晰的记起他的样子,但是,他和介文彬在一起时,真的没有一点其他心思,他觉得介文彬也没有,毕竟,他们被分开的时候才十五岁,那时候的他满心满脑都还是黑.帮大哥和武林高手的梦,根本没有什么风花雪月的念头。

邵岩意识到自己喜欢男孩子,是在去荣泽之后半年。

高一的暑假,他想柳侠想到发疯,他中间还偷偷跑回荣泽过一次,但去望宁的车太少了,他错过了早上的,如果坐中午的车去,他晚上赶不回原城。

就是那一次,他意识到,自己和别的男生不一样,他从来没有对哪个女生有过那样的牵挂那样的思念,他喜欢的是男的。

他至今都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喜欢柳侠,喜欢柳侠什么。

就算他喜欢男人,按他一贯的审美和他一贯挑剔的个性,他也不该喜欢上当时又黑又瘦衣着破旧吃饭呼呼噜噜特别粗鲁的柳侠,但他就是喜欢上了,至今,他还能回忆起自己当初夜不能寐如万蚁啮心般想念柳侠的感觉。

母亲把他放在了荣泽,但仍然不放心,经常偷偷的去看他,或者说观察他。

邵父邵母很早就知道邵岩和柳侠的关系好,但他们一点都不担心,他们觉得邵岩无论如何不可能喜欢上柳侠。

尤其是邵父知道柳侠就是写毛笔检讨书的人、邵岩因为这个还跟柳侠打了一架之后,就把他们当成了男孩子之间的不打不相识,把柳侠看成了那几个经常跟在邵岩身后的小弟中的一员,邵岩在原城的时候身边也经常跟着一群小弟,邵岩和他们之间纯粹就是狗肉朋友的关系。

而介文彬不是小弟,他对邵岩一直都是不一样的存在,用邵岩的话说,就是最好的朋友,或者说弟弟。

邵母对柳侠更不介意,她见过一次柳侠,那次,他站在荣高对面的小卖铺里,透过窗户看邵岩请小弟们的客,就是在学校大门口的小摊上买点吃的。

邵岩请的是烤红薯,一身褪色的旧衣服、又黑又瘦的柳侠不但吃相不雅,狼吞虎咽吧咂嘴,还连红薯皮都不知道揭,就揭了头上烤糊的一点点,还十分没出息地仔细把里面带下来的一点瓤啃了又啃,邵母当时看了都替自己儿子感到丢脸。

这样的柳侠,邵母觉得邵岩能容忍他成为自己的小弟已经是奇迹,喜欢是绝对不可能的。

不管是长相还是教养,在邵父和邵母心里,柳侠和介文彬相比,都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其实说到底,还是因为那时候邵岩父母的心里并不相信邵岩是同性恋。

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内心对小儿子的紧张不安。

邵母以邵岩在原城时经常打架、担心他在荣泽再惹是生非为由,让邵父的司机经常去荣泽暗暗观察他,回去后把看到的情况如实汇报。

邵岩被突然带回原城前,母亲在滨城出差,她临走前再三交待邵父的司机,没事的时候多去荣泽两趟看看邵岩。

工作日,司机得随时听邵父召唤,寻常不能随便离开,那个星期六的下午,邵父和几个同级别的领导一起出去吃饭,坐其他领导的车,司机没事了,就去了荣泽,看着邵岩和柳侠从公安局吃完了饭,溜达着回了出租屋。

司机和邵母之前去荣泽偷看过邵岩不止十次八次,阴差阳错,一直没发现柳侠会去小屋睡觉。

那天,司机鬼使神差,看到柳侠跟着他去出租屋后,悄悄过去看了一眼,发现柳侠睡在他床上,他坐在椅子上复习看书。

司机很欣慰,回到原城,马上给邵母打过去了个电话,把自己看到邵岩的全部经过都说了一遍。

说到最后部分,司机还特别高兴,说邵岩非常用功,那个农村孩子躺在他床上睡大觉,而他为了抵御瞌睡,专门坐在椅子上看书。

司机觉得自己带给厅长夫人的特别好消息,听在邵母耳朵里,却是晴天霹雳。

邵岩从小就特别干净讲究,他和邵伟在爷爷奶奶家的床,都不许别人坐,除了家人之外,介文彬几乎是唯一坐过和睡过邵岩床的人。

说几乎,是因为有一年端午节,姑姑叔叔们去看望邵家爷爷奶奶时,两个小孩不知怎么跑到了邵伟和邵岩的屋,还爬上了他们的床,在床上吃瓜子,惹的邵岩大闹了一场,叔叔姑姑们走后,床上的东西全部被拆掉清洗。

邵岩可以很大方地和其他孩子分享玩具和实物,唯独对自己的房间、床铺和衣服特别护食,一碰就炸。

娇生惯养的邵岩在家里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但哥哥邵伟出国后,他的房间永远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床更是被他收拾得一个褶子都没有。

这样的邵岩,怎么可能让一个衣着破旧的乡下同学睡他的床?

邵母中断了旅游,大难临头一般从滨城赶回原城,然后,从火车站直接就去了荣泽。

邵母见到邵岩后,没有吵闹,但她的表情是邵岩从未见过的冷酷、恐惧、愤怒和警告,她用邵岩的大皮箱支走了司机,然后对邵岩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如果你不想让那个姓柳的同学和介文彬一样,那就别说话,老老实实跟我走。”

心里已经明白了自己性向的邵岩瞬间就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但他只辩解了一句,隔着窗户看到把皮箱放进车子后备箱后折回来的司机,他马上就闭嘴了。

邵岩当时只有十七岁,但人对危险的意识有相当大一部分来自于本能,邵岩之前从来没有见过或听说过同性恋,可他就是知道,他的这种感情见不得人,如果传扬出去,会给自己和柳侠带来巨大的灾难。

他母亲为了保住他这个秘密,会克制自己的情绪,不会把柳侠拉扯出来,司机却未必,越是讳莫如深的事情,越是能激起人探究和传播的欲望,那会带来比探究和传播正常的小道消息更大的成就感。

邵岩在极度的慌乱和恐惧中只沉默了几秒钟,就答应跟着母亲走,只是要求回学校把自己的书本拿回来,让母亲帮他收拾出租屋的东西。

邵母不想在司机面前表现得太失常,答应了,邵岩和司机一起去教室拿东西,趁着司机收拾的工夫,他匆匆忙忙给柳侠写下了那封信。

邵岩一回到家,就被限制了自由,父母从来没有那么强硬地对待过他,哪怕他以死相逼,父母也没有让他走出家门一步,他母亲从接回他就没有再上过班,一天二十四小时守着他。

他参加了高考。

他有机会离家出走,但,他没有。

邵母只是守着他看着他,没有骂过,也没有动过他一根手指,还每天精心地给他做饭,生怕他饿出毛病,而邵母自己却吃不下饭,严重失眠,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人好像一下老了几十岁,原本干练自信的职业女性,一下子就成了六神无主的老人。

三个月后,邵岩去了澳洲,和哥哥邵伟住在一起,开始了在异国他乡的求学生涯。

五年后,邵爷爷去世,邵岩和邵伟回国奔丧,父母对已经二十多岁的他相对宽松了许多,允许他和原来住在一个大院、从小就认识的朋友们一起外出吃饭聚会。

邵岩就是在和几个发小一起去吃饭时,碰到了一个初中时的小弟,从他那里意外地听到了柳侠的消息。

那个小弟是在跟他抱怨买不起房子的时候,带出了自己女友的姨夫。

女友的姨夫在地质勘探局驻荣泽的水文勘察分队当书记,平常有练习书法的爱好,每次一见后辈就会跟他们讲解练习书法的诸多好处,当然了,后辈们都不大爱听。

在最近的在一次家庭聚会上,小弟的女友抱怨小弟家住房拮据,而他父母又不肯出钱给小弟买单独的婚房,实在不是东西。

那个姨夫就批评小弟的女友不思进取,自己自私想啃老,却把责任推到长辈身上。

这位姨夫用自己单位的一个年轻人举例,说他凭着一手好字和名牌大学的金字招牌,就获得了单位所有领导的认可,让他们领导班子自愿履行和他签订入职意向时随口许下的一套房子的承诺,来证明年轻人如果自身足够优秀,足够努力,根本不需要靠父母买房子。

女友的姨夫把那个大学生的字夸得天上少找地上无,还说现在很多单位去名校拉人的时候,都会许诺给分配房子,可等人真进去了,领导有的是方法不履行关于房子的承诺。

而他们单位那个年轻人,就因为写得一手好字,不但进了最好的科室,跟了业务能力最强的前辈,破例得到了工会年终福利,还让他们领导自觉自愿遵守了局领导——而不是他们大队的领导——当初许下的承诺,因为领导们都觉得,能练成那样一手好字的年轻人,肯定是特有毅力特守信誉的人,领导们不好意思在这样的职工面前食言而肥。

小弟说,那位姨夫说的年轻人姓柳,比他们还年轻,得到分房资格的时候才二十岁,还带着一个小小年纪,同样写得一手好字的侄子,真是牛逼得让人嫉妒。

邵岩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三天,趁着发小喝大的机会,开着他的车去了荣泽,但没有见到柳侠。

那次他回国时间近两个月,去了荣泽十次,见到柳侠两次,柳岸八次,他看着柳侠神采飞扬地和猫儿骑着自行车在人群中穿梭游弋;看着那个已经长大的、叫猫儿的孩子,因为柳侠差点被撞,跟个泼皮小流氓似的对着嚣张的长途车司机破口大骂;看着他们两个在花园里花式学骑自行车。

邵岩知道,自己和柳侠的缘分已经尽了。

他挣不脱家人的束缚,不敢,也不能把柳侠拉扯到一条通往地狱的路上。

他两个月之后又离开了原城,其后九年,在英国读书和工作,一直到五年前母亲被诊断出乳腺癌,他再次回国。

看着憔悴得不成样子的母亲,他放弃了自己的坚持,答应找个女人结婚。

但他真正结婚,是去年的事。

他答应母亲结婚,但也提出了条件,他不想找比自己小太多的。

当时他已经三十一周岁了,他提出女方年龄要在二十八周岁以上,不介意对方的婚史,带着孩子也可以。

他这么做,是因为他看过很多同性恋的资料,知道现实中不但有男同性恋者,女的也有,只是人数相对男性少一些。

他觉得,女同性恋者应该也不愿意按照目前的法律规定和异性结婚,她们中的绝大多数应该和他一样,也在想方设法逃避结婚,那么,大龄未婚女子中存在同性恋的概率应该比较大。

在中国这种大环境下,二十八周岁不结婚的,除了可能有部分同性恋,还可能有一些真正不愿意走进婚姻的独身主义者,而独身主义者也会受到来自社会和家庭的巨大压力。

邵岩希望能从相亲对象里发现一个女同性恋者或女独身主义者,两人形婚。

但是,他失望了。

他见过的大约十五个符合二十八周岁以上这个条件的相亲对象,全部都是异性恋,她们不结婚只是比较坚持自己心目中结婚对象的条件,或者因为某种特殊原因,造成了大龄未婚的情况,比如,谈了好几年的男朋友在谈婚论嫁的时候忽然劈腿了。

邵岩找不能够和他合作形婚的人,只能找出各种借口推说相亲对象不理想,后来干脆找借口逃避相亲。

可他躲得开相亲对象,躲不开自己年迈的父母。

父母忧虑和恳求的眼神,像两把软刀子,时时刻刻都在凌迟着他身为人子的良心。

他每天都在自己生理本能的煎熬和对父母的愧疚中挣扎,度日如年。

为了他回来后有个体面的事情做,父母把自己所有的积蓄贴上,让他盘下了因为经营不善而倒闭的中岳旅馆,他把中岳旅馆改造成中岳大酒店花了一年多的时间,这期间,所有的事他都要亲力亲为,以此为借口逃避回家和源源不断的相亲。

郑文秋是邵岩他小姑女儿的朋友,比邵岩小三岁,就在邵岩家旁边的区政府上班。

除了父母和哥哥姐姐,没有其他人知道邵岩的性向,连几年前已经去世的邵家爷爷奶奶也不知道。

所以邵岩回国后,家族的亲厚长辈都在忙着替他张罗,他提出的二十八周岁、婚史和带孩子都不限的条件很是让家族的长辈生了一阵子气,认为他那么好的条件,不该对另一半的要求那么低。

但邵岩坚持,邵父和邵母也特地拜托他们就按邵岩的要求去找合适的人选,长辈们也只能认了。

三年半前,酒店装修完毕,举行开业典礼,为了扩大影响,邵岩邀请亲朋故旧和父母亲戚介绍的人脉来品菜,小姑的女儿拉着好朋友郑文秋一起来了。

二十九岁、面容秀丽、只是身高比较矮的郑文秋对邵岩一见钟情,一直为邵岩的婚事操心的小姑一眼就看出了郑文秋根本控制不住的情绪,毫不犹豫地把邵岩拉到郑文秋面前,当场就介绍他们两个认识。

小姑之所以以前没有给邵岩介绍郑文秋,就是因为郑文秋的身高是1.52米,而邵岩身高1.82米,小姑以前给邵岩介绍的几个女孩子身高都在1.6米以上。

但一年多了邵岩一个也没看上,眼看着他的年纪就往三十五上奔了,小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非常积极地撮合两个人。

观察到郑文秋对他的反应,又礼节性地交谈了几句,邵岩确定,郑文秋是个异性恋,所以小姑和表妹一走开,邵岩就明确跟郑文秋表示,张罗着介绍对象只是家长们的意思,他本人没有结婚的打算。

郑文秋说,她可以等,等到邵岩有结婚的打算为止。

而她也确实那么做了。

邵岩被郑文秋的固执弄得没有办法,曾经委婉地暗示她,自己有某种功能障碍,无法履行做丈夫的义务,所以才一直不愿意结婚。

郑文秋总是那一句话:“你只要不跟别人结婚,我就一直等。”

郑文秋的单位就在邵岩家旁边,小姑牵线,邵母和郑文秋认识了之后,邵岩就经常在自己家里见到郑文秋。

邵岩不得已,直接告诉郑文秋,自己喜欢的不是她这个类型。

郑文秋很难受,可她说:“喜不喜欢我是你的事,喜不喜欢你是我的事,我不强求你把我当成女朋友,你可以把我当成你妈妈的忘年交,所以你不用有负担。”

邵岩无法理解郑文秋对他的坚持,他为此一度烦躁到要崩溃。

他的父母家人保守了那么多年的秘密,他自己也知道这个秘密如果传扬开来会让自己陷入怎样的境地,所以,他不可能为了能摆脱郑文秋,就对她坦白自己是同性恋的事。

他不愿意,也没有这个义务。

可是,不说,郑文秋就一直和他的父母保持着情同母女的关系。

父母因为郑文秋,看到了希望,他每次回到家,迎接他的就是父母满怀期待的哀求眼神。

邵父邵母也看过很多关于同性恋的书籍,但他们不赞成医学专家的观点,他们说:“按照他们说的,咱们身边应该就有很多同性恋,可你看到过一个吗?没有是吧,为什么?因为他们都和正常人一样结婚生子了。

他们能,咱们为什么不能?

邵岩,你只要结了婚,有了孩子,就不会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就跟正常人一样了。”

邵岩无法忍受回家后压抑的气氛,曾经在酒店住过近一个月不回家,被哥哥姐姐拉回去之后,看到父母,尤其是母亲枯瘦得近乎骷髅的脸,他又自责得要死。

去年夏天,父亲早上出去散步的时候跌倒,七天后去世,中间一直没有清醒过,只在回光返照时忽然睁开眼,抓着他的手,泪水浑浊,呜呜噜噜对他说了几个字:“岩岩,结婚吧孩儿。”

父亲去世百天,郑文秋去家里上香,邵岩对她说:“咱们去外边喝杯茶吧。”

一个月后,他和郑文秋结婚。

结婚那天晚上,他被发小们灌得太多了,从酒店的楼梯上摔下去,左腿骨折,春节时才扔掉拐杖出院。

回到家,母亲对他说:“要个孩儿吧,有个孩儿,以后就不会再有人说你闲话了。”

但邵岩做不到,他不是没有努力过,可他对女人完全没有反应。

这两个多月,他经常想,如果他当时不是从楼梯上摔下,而是从三楼的挑空围栏那里直接摔下,是不是,他已经忘却了今生,快乐地生活在另一个国度了?

……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

邵岩在它即将结束的时候拿了起来,打开:“喂。”

对面是姐姐邵婷的声音:“岩岩,是我,我下午把妈接过来了,你要是有时间,过来一趟吧。”

邵岩说:“知道了姐,我一会儿就过去。”

母亲已经油尽灯枯,邵岩一边躲避,害怕见到她,一边又对她内疚而不舍。

除了逼着他和女人结婚,父母对他真的没有任何不好,邵岩知道,当父母都离开,这世上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不求任何回报、全心全意只想让他平安幸福的人了。

他看了看窗外,把手里还剩半截的烟掐灭,站起来,穿上外套走了出去。

电梯径直下到了一楼,走到院子里,他也没有回头去看一眼七楼那个房间的窗户是否还亮着灯。

那个勇敢的男孩子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他现在只要远远看着行走在鲜花丛中的他就好,否则,身陷淤泥的他一个招呼,可能就会打扰到他的幸福。

那篮漂亮的鲜花,只是他送给他们这个不幸的人群中为数不多的幸运者的祝福。

如果有来生,他希望自己也能收到一个装满了真挚祝福的花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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