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恰好是元旦的清晨，初阳未开天色灰沉，寒风卷着冬雪密密袭来，我和商誉勋就在这样的仓惶凌乱中坐上了机场门口等候的车。
落在商誉勋俊朗的眉角的雪花很快化开，他不耐烦地抖落大衣，裹得严严实实的欢欢安静地睡在他怀中。他温柔低脸贴上欢欢的脸颊，紧张地唤道，“小熙，你来摸摸，是不是又烫起来了？”
我推开欢欢的粉红棉帽，鬓角全是细汗，“可能是太热了，她穿了这么多，你刚才又一直把她裹在你的大衣里。”“或许吧，是我太紧张了。”商誉勋慵懒一笑，合上眼靠在椅背上疲倦地长吁了口气。圣诞节后本准备回国，欢欢又开始发起了烧，白天夜里都只缠着商誉勋一个人要他哄。昨天刚退了点烧，又接到电话说他爸进了医院，着急忙慌地连夜从英国赶回来。飞机上欢欢又一直哭闹，把他折腾得精疲力尽。我轻轻地从他怀里抱过女儿，“我来吧，你先睡一会，到了医院我叫你。”
他微弱地点了点头，侧脸睡去。窗外天色更亮了一点，大雪在昏黄的路灯下渐渐疏朗，快速倒退的城市背景，就像人一生的回忆拉着快进，一闪即没的，全是最陌生的熟悉。商誉勋的头不知什么时候靠上了我的肩，耳边响起他低低的沉音，“小熙，他回来了。”我错愕地看向他，他半睁的眼睛倦怠又透着清醒的光辉，“我爸需要输血，我赶不回来，这时他就出现了。呆会去医院，他可能也在。”我没有答话，只淡淡一笑别开脸，窗外狂风又卷密了雪，纷繁萧瑟中一片影影绰绰。他握上我抱着欢欢的手，埋头在我颈间，绵长的呼吸温暖又沉重。车子拐了角，蓦然惊觉，这个十字街口过去，就是曾经的晚阳苑。
车子在医院门口停下，商誉勋没待我叫就坐起身，孩子气地揉着眼睛，“这么快就到了？我才刚有点睡着呢。”
我淡笑道，“你太累了，今天回去好好休息，不要再惯着这小东西了，她就会对你撒娇。”
“好。”他温柔含笑看着我，拢了拢我的衣领，又从我怀里接过欢欢，“我来抱吧，我们的女儿长大了变重了，你抱久了会累的。”我深深望了他一眼，他的微笑如晨光细细挥洒，心中温暖溢开。
站在病房门口，我和商誉勋都不约而同地顿了顿，数秒的寂静。我伸出手慢慢拧开门把，商誉勋的手突然覆上我的手，那样坚定，那样有力，牵着我走进房门。眼前晕开水纹状的沉香色毛绒地毯，全身的血液骤然凝聚，我不敢抬头，商誉勋的手紧了紧，我知道是我手上的冷汗濡湿了他温暖的掌心。
“小熙，你怎么了，怎么低着头，不舒服吗？”我恍然抬头，眼前是商誉勋妈妈不再年轻却依旧姣好白净的面容，笑容亲切又些许疲惫。目光不自主地在房里游离起来，没有他，只有许晗歆坐在窗前的沙发上，一边把玩着亮闪闪的指甲一边笑眯眯地斜睨着我，眼神却越发冷艳怵人。我暗暗松了口气，心里却有种怅然的失落缓缓浸透，微微酸楚。正失神间，突然听到商誉勋略带宠溺的轻唤，“小熙，妈妈和你说话呢。”
蓦地回过神来，迎着他妈妈询问的目光还未来得及开口，便是商誉勋为我的开脱，“这几天欢欢有些发烧，小熙照顾得很辛苦，精神不好，你看她现在人都有些呆呆的。爸呢，他怎么样了？”说着快步走到病床前，只见他爸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他不悦地瞥了眼许晗歆看向他妈，“医生怎么说？要是这边不行的话，我马上去联系一下别的医生把爸送过去。”
他妈妈也厌恶地看了眼许晗歆长叹了口气，“先别麻烦了，医生说目前只能先看情况，得等到你爸醒才能做进一步检查，而且他现在还不能移动。”
这些许晗歆尽收眼底，却都不屑地置之一笑。我知道这场闹剧大致是许晗歆又和他妈妈吵起来，两个人动手之下不小心砸伤了他爸的头。他妈妈本来对外面的那些女人已经习惯了，但这两年还是经常被许晗歆闹得鸡犬不宁。心中一阵无奈，这个许晗歆，到现在还这么能折腾。
他妈妈也不想再理她，低头轻轻抚着欢欢的眉头微笑道，“当时我太紧张了，就着急忙慌地把你们叫回来了，不知道小欢欢还生着病。她现在怎么样，摸摸好像也不烫了。”
“嗯，昨天就退烧了的，就是昨晚一直不肯睡，所以现在睡得很沉。”我看着他妈妈笑道，“商誉勋很笨的，刚才自己把女儿捂在大衣里捂得汗都出来了，还以为她又发烧了。”
她温柔一笑，商誉勋则俯身凝视着我笑道，“胆子真大，一回来就在我妈面前告状。我那是关心则乱，也不知道是谁笨，给女儿洗个澡能把自己全身都弄湿。”
“什么呀，”我笑着推开他，“那是女儿像你，混世魔王，淘气死了，妈说你小时候也这么闹的。”
我们都笑了，商誉勋每次听到我说欢欢哪里像他时，眼底总洋溢着明亮的幸福和笑意。我们在一旁小声聊些家常琐事，商誉勋忍不住不时打着哈欠，他妈妈看他这么累就让我们先回去休息。他看向病床犹豫了一下，也就点头答应了。
这时许晗歆站起身来，看着我似笑非笑地道别，“於淳熙，我真是羡慕你啊，和老公孩子一家三口这么幸福。这么多年不见，没想到你还是过的这么好。在谁身边都可以这么好！沈濯呢，商柏言呢，他们是好是坏，是生是死，你知道吗，还在意吗？”说到沈濯时，她嘲笑的语调竟透着淡淡的悲戚。
你知道吗，还在意吗？我失落在她的话中悲伤渐浓，心中又是那些无数次闪过的浮光掠影，眼眶微湿。有些人和事，不用再去费力想起，已经融化在你所有的记忆和思念里。
“於淳熙，不要装得很悲伤的样子，这个世界上最悲伤的，我想沈濯比你懂，我比你们更懂。”许晗歆冷冷嘲讽道，从包包里拿出一张书签，浅粉白色，隐隐约约画着什么东西，看不清。“这是一次我在他办公室里拿的，上面画了你的素描像，还写着，‘情落熙熙’。‘情落熙熙’！呵，连我都替他不值，他那么爱你，可最终你还不是把他抛弃了，忘记了。知道我为什么一直看不起你吗？人都说真爱只有一次，除了现在站在你身边的这个男人，我看得出你不爱他，你在沈濯和商柏言之间一再易主，到底算个什么东西？！我再不好，但我只爱沈濯一个，到底还是强过你，可惜他永远都不会明白。”她原本漠然的眼睛此时氤氲如秋水，推开窗，雪在晨光里落得愈发清亮。她深深看了我一眼，笑得美艳又凄恻，手指一松，书签随风，茫茫雪影里瞬间湮灭。
回忆翩然踏至，那些时光叠，那些在身边，那些音容笑貌，那些耳鬓厮磨，熙熙，熙儿，熙熙，熙儿。眼角有泪滑落，再抑不住那些点点揉碎在血液里的痛楚，曾经的生别离，无尽的长相忆……
风雪紧密，纷纷湮没了天地，我跑着四处茫然张望，雪落在脸上有股渗入骨血的冰凉。“小熙”，身后有人拉住我的手，声音平和安静，“先回去好吗？你就这么跑出来妈都被你吓到了，欢欢也醒了，那张东西我呆会叫人帮你找。”
我顿了顿，蓦地甩开他的手，低头在雪地里找起来。
“这一眼看过去都是白色的，风又这么大，那东西早就不知道吹到哪里去了，你还在找什么？”商誉勋拉起我神色搵怒，“为什么这也要生我的气？我跟沈濯的事可一点关系都没有。难道没有我，你现在就是和他在一起吗？！”他眼神一凛，好像意识到什么，忿忿住了口。
“为什么不继续说下去呢？”我笑了，笑的悲怆，“你想说沈濯我一早就放弃了，因为商柏言放弃了，是我和商柏言伤害了他，不是吗？”眼眸深深倒映，他的面色如雪冰冷，沉默着没有回答。“是，沈濯的事的确和你无关，他的不幸完全是我造成的，可你就没有给别人带来过不幸吗？当初以为沈濯死了，我怀着爱他的心意偷偷离开商柏言的庇护。后来知道他还活着，去找他时以为他身边已经有了别人，就选择继续在外漂泊流浪着。可一个人再坚强也有个底线啊，心再死，还是抵不住深夜寂寞孤苦嗜骨的那种痛！每天早上醒来，我的枕头都是透湿透湿的。商柏言可以在茫茫人海中找到我，可以历经变故一如既往地爱我呵护我，他的深情在我经过这些事后变得分外温暖和珍贵，这就是为什么尽管我后来知道误会了沈濯，可还是没有回到他身边。时光变了，我对沈濯的爱和感动，抵不过和商柏言那份沧海桑田后发誓永生相惜的心意，你懂吗？”
“够了”，商誉勋突然低声打断我，琥珀色的眼睛盯着我弯弯淡笑着，却看不出是喜是怒。“两年来，你第一次说这么多话，可惜刚才你说的，我不懂。我只爱过人，从来没和人相爱过，又怎么懂得什么沧海桑田后发誓永生相惜的心意？不过我还是听出一点，小熙，其实你找的，不是什么书签，而是最后的一点希望，离开我，和你爱的人在一起的希望。只是这个人，到底是沈濯呢，还是商柏言？呵，多尴尬啊，那两个男人，不管你选择谁，对另一个来说都是更生不如死的痛。不过我想恐怕还是商柏言吧，从始至终，沈濯都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我愤怒于他对沈濯的嘲笑，“这几年我一直在你身边当一只鸵鸟，除了照顾欢欢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自欺欺人地过活，可这不代表我再没有自己的思想，不代表我已经失去爱谁不爱谁的权利，不代表我没有和沈濯在一起，就不能珍惜他曾经对我美好的心意！离开沈濯，不是因为不爱，离开商柏言，是避免他受到伤害，而留在你身边，只不过是我对欢欢一份应尽的责任，我至少要给她一个表面上完整的家。”
我的眼底，全是茫茫的雪花和商誉勋冰凉破碎的眼神。
“於淳熙，你觉得现在，我们还能给欢欢一个完整的家吗？”
入夜，我痴痴看着窗外，雪停了，月色幽凉如水，忧思愁绪绵绵蔓延。突然被一阵笑声打断，回过神来，欢欢正靠在我怀里看着《猫和老鼠》兴致勃勃，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扎过的头发微微弯曲散落下来更显得娇憨无比。我也笑了，柔柔地亲了亲她的发丝，不由把她搂的更紧。浴室的门开了，她忽地一下坐起来挣开了我的怀抱，爬出被窝拍拍旁边的被子，“爸爸，这里，这里。”
商誉勋穿着睡袍笑着走来，坐在床边宠溺地亲了亲她的鼻尖，“宝贝，晚上爸爸要去另一个房间工作，你跟妈妈两个人睡好不好？”
欢欢听了马上扑到他怀里搂着他，“不，我要跟爸爸一起睡。”
我看着商誉勋，他坦然地和我对视着，淡淡冷笑，我知道，他是向我宣战了。我抱过欢欢把她按回被窝里，“欢欢乖，爸爸要工作，我们不要去吵他。乖乖的，妈妈明天带你吃去巧克力蛋糕，好不好？”
我知道蛋糕的诱惑力肯定敌不过商誉勋，或者可以说在欢欢心里没有什么东西会超过他爸爸。欢欢对他的依赖，对他的乖巧，对他的爱恋，宛如商誉勋已经成了她童话世界里那个最完美而不可缺憾的王子。果然欢欢只睁大了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商誉勋，一贯地瘪瘪嘴哭了起来，我怎么哄都不管用。商誉勋笑了，温柔地抱起她，“谁家的宝贝这么淘气呀，好，那就跟爸爸一起睡，爸爸永远都陪着我们欢欢。”说着呵她的痒痒，她又梨花带雨地咯咯笑了起来，紧搂着他的脖子乖巧地趴在他肩头。
“对了，差点忘了我们宝贝的小南瓜。”商誉勋边俯身拿起欢欢每晚都要枕着睡的南瓜小枕头塞给她，边凑在我耳边低声微笑道，“小熙，现在你应该很清楚，要是有一天我们分开了，女儿是更愿意跟着你还是跟着我吧？”
我看着他们亲亲热热的消失在门口，嘴角泛起苦涩的笑，多么的无能为力啊！下床推开窗走到阳台上，趴出栏杆大口大口深喘着气。突然感到发丝上凉凉的，抬头定睛一看，深邃的夜空中还飘着冰晶般的小雪，清寒闪烁，不觉间泪如雨下。
“於淳熙，你觉得现在，我们还能给欢欢一个完整的家吗？你留在我身边只是想给欢欢一个完整的家，演这场戏就算你不累，可我累了。从我向你表明心迹的那一天开始，我一直竭尽全力地讨好着你，时刻小心翼翼地观察你眼睛里每一道细微的变化，想让自己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迎合你的心意。每次我看到你嘴角的微笑，我就会欣喜不已；每天夜里我抱着你和欢欢睡在一起，就算你一直都不让我碰你，我也会打心底里满足。我尽力将我的爱维持在不让你厌烦的程度，因为我知道这辈子你几乎都没有可能会爱上我。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也是把你当成我的全部在珍惜。我承认，我那么宠爱欢欢，不仅因为她是我们的女儿，更是我把她当你那样爱着，在她身上我可以光明正大地给她我想全部给你而你不会接受的爱。就算你对这些都视若无睹，就算你没有丝毫的感动，就算我真爱得如此卑贱，但我还是无法容忍，原来你对我为你所做的一切竟是如此的轻视和厌恶。呵，何必这么犯贱呢，何必用你的幸福来换取我们父女俩的幸福呢，这对你不公平，不是吗？再说，我没有那么伟大，我不是那种心甘情愿默默付出型的，我爱一个人，就要得到她同等的回报。哪怕中间等待的过程再长，可至少也得让我看到一点希望啊！这些年我一直不愿回来，怕回到这个地方，会让我为你所作的一切都烟消云散。可现在，我反而庆幸我回来了，因为我终于可以看清在这一场爱情里我们的位置，也终于可以不再对你抱有任何幻想。如果你要走，那就走吧，不过欢欢我是不会给你的，绝对不会。我对你一切的包容和情意，都到此为止。”
红尘十丈，落雪飞花。商誉勋，你的确是给了我这个世界上所有最好的，可是如果割舍一段爱那么容易，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遗憾，不会有那些痴缠，也不会有用一生的时间，去忘记着惦念。
其实我们都懂得，爱情之花，开是由不得，落是挽不住……（未完待续）